《亲爱的您》63

吴下阿萌

4月1日，星期三，愚人节。

或许不能和那种堪称国际大都会的城市或者地区相提并论，但至少在普改县，一直以来，是极少会有人把诸如此类外来的节日当回事的。不要说是愚人节，即便是更有知名度、更能契合中国传统文化的情人节乃至母亲节，在这里也几乎没有什么生存的土壤。不过这也并不妨碍最近这些年来，县城里的一些年轻人还有在校的学生，或为贪图新鲜、或为追求时尚、或为借题发挥、或是穷极无聊，把各种各样舶来的节日也生吞活剥、不中不西地过上一过。

早自习刚开始的时候，初三三班的教室里，有人被座位上的图钉扎了屁股，发出野狼般的嚎叫。有人把讲桌上满满一盒的粉笔全部掰成了很短的小节，再一颗颗仔细地码回到盒子里去。还有些人凑在一起热烈地商议着，要设计出一个更加大胆的、以假乱真的、但还不至于太过分的恶作剧，既要让班主任唐倩红吃点苦头，也要争取让她在被整以后，还要露出宽容甚至开心的笑容。

文磊对于周围同学这种种幼稚而又矫情的行为嗤之以鼻，冷眼旁观着，他感觉自己这两个学期以来因为经历了太多的事情，真的已经成长了不少——这种只有小孩子才会喜欢乃至乐此不疲的把戏，有哪个真正长大了的人会有兴趣去干——看来自己真的已经要比这教室里的绝大多数人都要成熟了。

人坐在教室里，书本也从书包里拿出来在课桌上摆好了，可他并没有马上就开始学习，回想着外婆昨天晚上和自己的那番对话，尽管已经琢磨了几乎整整一个通宵，可此时他还是止不住继续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磊磊，我想要跟你说个事情。”昨天晚上，趁着文磊洗漱完毕回到房间，还没有把门关上的当口，外婆站在门口轻声地说。

“啥事？”文磊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只要自己在家，绝大多数时候，外婆是从来不会到自己的房间里来的，何况夜都已经这么深了，“婆婆，没事，你进来就是了。”

外婆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没有马上就开口说话，伸手去把雕花大床上的被盖拉过来抖搂开了，她先帮着文磊把床铺好。看到文磊的枕头上睡出了一个深深的坑，她又弯腰去把枕头拉过来，用手细细地拍打着，直到把里面荞麦粒的枕芯拍打得松软而又平整了，才捏着两个角拖到床头上去放好。

“你不是要跟我说事情的么，到底啥事情，婆婆？”好像预感到外婆要和自己说的恐怕不是个小事，文磊说话的声音也压低了不少。

“对，我就是要跟你说个事……磊磊，你过来坐，”外婆在雕花大床的床沿上先坐下来，抬手指一指写字台前文磊的那把木制的圈椅说，“婆婆的这个房子马上就要拆迁了，房子拆了，婆婆以后就没有地方住了，我……”

“咋会没有地方住呢，政府不是要用城南那个普发花园的房子来换我们这个房子的么？听说还全部都是崭新的楼房。最近好多人都到普发花园看房子去了，我还说就这两天，等放了学我就陪你一起也过去看看的。这个房子拆了，那我们俩一起搬到新房子里去住就是了啊。”轻轻地打断了外婆的话，文磊在圈椅上坐下来疑惑不解地说。

“是，政府是在城南给我们安排了新的房子，可是，我这两天听好多人都在说，那个普发花园的房子修得不好，房间小得就像火柴盒子一样，楼梯又陡，而且那房子还修在郊区，整个小区周围的环境也差得很，好多人过去看过以后都回来说，现在那边居然连个买菜的地方都还没有……楼房倒是楼房，的确也是不久前才修好的，可是婆婆都住了一辈子的平房了，怕住不惯楼房，你看婆婆年纪都这么大了，咋还爬得动楼梯，我……我是想跟你说，我不太想要普发花园的房子，也不想搬到城南那么远的郊区去住。”外婆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沿上，话说得好像不太利落，但看上去整个人倒也平静。

文磊点点头，眼睛盯着外婆，他稍微地想了想以后说：“婆婆，其实你根本用不着来征求我的意见，你既然不喜欢城南那边的房子，不愿意搬过去住，那我们就不要那房子，不搬过去住就是了。不过，这房子马上是要被拆了的，不要城南的房子，那我们总要尽快另外找房子住啊。我听说如果不要房子的话，政府是要赔我们一大笔钱的，嗯，我猜你是不是在想，不要城南的房子，就用政府赔给我们的这笔钱，另外去买一套你自己喜欢的房子呢？”刚刚问完这句话，文磊就看到外婆的身躯微微地一震，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好像展露出了一丝欣喜，不过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嗯，磊磊，看来你真的是长大了，婆婆现在有些个啥样的想法，不用跟你说你就都已经晓得了，”眼神中充满着对文磊的喜爱和肯定，外婆看上去真的很慈祥，“其实我就是这么想的，不要城南的房子，等拿了钱，在城里就近另外去买套房子，最好还是在城西，在这边住了一辈子了，到别的地方去我还真怕住不习惯。而且这次城西还有那么多的房子不会被拆迁，只要价钱合适，肯定还是可以买到我们喜欢的房子的。不过……你妈今天一大早就又来过了，她最近来得勤……她也是为了帮着我们处理拆迁赔偿的事情……她今天过来跟我说了个她的想法，虽然跟我的想法不咋一样，但是我觉得她说的也很有些道理。”

“她又过来了？”好像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文磊的眼光不由自主地绕过外婆，穿透床板，朝床底下看去。床底下，藏着一个白铁皮、正方形、大概有半米高的小箱子，箱子上挂着以前挂在写字台抽屉上的那把很漂亮的金色挂锁——那是去年自己的抽屉遭遇到邓云芳的黑手以后，他积攒了差不多整整三个月的零花钱，重新建造起来的、属于自己的更加隐秘的心灵家园。

“那她又是个啥样的想法呢？”

“跟我一样，你妈还是同意不要城南的房子，她也看不起那个普发花园，她还是同意不要房子选择要钱……”

“婆婆，”心里涌起一股烦躁，文磊又一次地插嘴道，“你别老是她同意她同意的，我早就跟你讲过，这是你自己的房子，是我们的房子，跟政府打交道的那些事情可以让我妈他们去做，但不管是要房子还是要钱，都应该完全由你来说了算的。她同意，哼，她同意不同意有个×用！”

“磊磊，你咋又说脏话，婆婆可不喜欢你这样！你妈到底是个啥样的想法，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外婆嗔怪着文磊，不过语气里并没有多少责备的意思，停顿了一下，她才接着往下说，“你妈的意思也是选择要钱，而且我们这个房子政府到底能赔多少她都已经算出来了，大概会有个六万多块钱的样子。如果要用这笔钱去另外买套房子的话，你妈说够还是够，但肯定是买不到城里头那种地段好质量又好的新房子的。嗯……你妈说，好不容易遇到拆迁才有了这么个可以住新房子的机会，总不可能去买一套那种人家住过的二手房，然后我们又去住旧房子啊——我觉得你妈说的有道理。婆婆老了，一辈子也没挣下几个钱，等到死的那天，总还是想要给你们留下点啥，除了这个房子，你晓得婆婆也实在拿不出其它任何像样点的东西来了。如果这次能用这房子换一套新的，不要说自己住，就是以后卖掉，你们也可以多得到点实惠。要真是这样的话，那我也就可以高高兴兴地闭了眼了。”

“婆婆！你在瞎说些啥，啥闭眼不闭眼的，我不准你这么说话！”文磊从圈椅上蹭一下站起来，大声地喝止了外婆，竟然顿时连眼眶都有些红了，“谁愿意要你的房子，谁想要你的房子，你还以为你这房子是啥了不起的东西呢，我告诉你，没人稀罕要——就是有人想要，只要有我在，谁都休想就要了去——还死了要给我们留点东西，你咋可能会死？你要再说这样的话，你小心我对你不客气！”光说还不解气，他猛地起身飞起一腿，对着雕花大床的床腿就是狠狠的一脚，然后就站在那里起伏着肩膀喘起了粗气。

“可人都是要死的啊……”看到文磊这么大反应，外婆本来想说几句平静的、抚慰文磊同时也抚慰自己的话，但是因为心里翻腾得厉害，她也实在是说不出更多透彻却又伤感的语言来了。

“你不是说赔偿的那六万多块钱要买新房子的话肯定是不够的么，现在我妈又说不能去买二手的旧房子，那她到底是个啥意思，莫非她还有啥另外的办法？”稍微喘息平定，文磊余怒未消地问。

“你妈的意思，是让我们先到城东去跟他们挤一挤……磊磊，你先坐下，先听我把话说完，”眼见文磊正准备坐下登时又要跳起，外婆赶紧换上命令的口气再次指一指圈椅有些严厉地说，“她是说让我们暂时先到城东去跟他们挤一挤，反正现在你姐姐也不在家，地方还是够住的。她还特别说了，你马上要中考了，过去以后要让你单独住一间，全家人咋都要先保证你有一个好的学习环境。你妈说她已经在联系那种专门买卖房子的，叫个啥借还是啥中的公司，她是准备等你中考结束以后就把城东的房子卖了，然后把卖城东房子的钱加上我们这个房子政府赔偿的钱，这样就足够在城里随便哪个地方去买一套质量最好的，足够连同你姐姐在内的，我们全家五口人一起住的又大又气派的新房子了。”

听完了这些话，文磊的情绪没有刚才那么激动了，他一边思索着，一边慢慢吞吞地在圈椅上重新坐了下来。虽然对于房子买卖这样的大事，他一个应届的中考学生根本都缺乏起码的认识和了解，甚至那所谓的六万多的赔偿款，在他的感觉中也并不比120元钱更多——六万多元于他而言不过是个空洞的数字，而120元钱可是他这辈子迄今为止最大的一笔消费，是他为了给刘芸娜送礼物从外婆那里偷来的钱——但母亲的这个用两处旧房换一套新房的想法，听起来好像还真的是很有些道理。

暂时到城东去将就两个月，等中考一结束，就可以把城东城西这两套的确都已经相当老旧的房子，换成一套又大又气派的新房子——在他的记忆里，全家甚至还没有人住过那种真正意义上的新房子呢，而且还是那种又大又气派的新房子。真要住上这种房子的话，不得不说这还真的是件好事呢！

他这么思考着，不由的想起了自己曾经好多次路过的，刘芸娜同学那位于县工人文化宫对面的家——隔着一圈高高的、墙头上满栽着玻璃碎片的围墙，可以看到里头绿树掩映之间，透出一幢非常洋气的红砖绿瓦的三层小楼，那是大家所公认的普改县城区里最漂亮的房子了——如果把两处的旧房子都换成钱，能不能买到一幢像刘芸娜家的那种小洋楼呢？

“这样啊……嗯……如果真能让我们都住上好房子的话……好倒是好，可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就不是暂时，而是以后都要跟我妈我爸，还有文红他们在一起住了，”文磊犹犹豫豫地说，“我们从来就没有跟他们在一起住过，我……跟我爸可能还好点，跟我妈还有我姐一起住……这个……”

外婆轻轻地点头——文磊已经说到了问题的关键。对于邓云芳两房换一房的想法，其实在外婆的判断中，如果完全从理性的角度出发去考量，她也不得不承认还是相当不错的。因为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去，这都不失为一个最为稳妥，最为优化，也是最能实现利益最大化、最具有性价比、让全家最多的人都可以受益的计划。可惜这个计划千好万好，其中有一个问题却是那么的令人困扰，令人抗拒，令人难以接收，那就是自己还有文磊，从此就需要和城东的三口人朝夕相处地住在一起了。

“不过如果可以让我一直都单独住一间的话，可能也不会那么的烦，”眼睛根本就没有看向外婆，文磊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反正我要上学，大多数时间都在学校里，每天除了吃饭的时候要待在一起，其它时间我就待在房间里再把门一关……好像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嗯，婆婆，你让我再想想，再想想。”

“磊磊，你说的对，你妈的这个想法好是好，可是要我们搬过去跟她，还有你爸和你姐住在一起，我其实跟你一样，还是不大愿意的。你想，真要是住在一起了，你一人一个房间，倒是还可以关门，可婆婆咋办？我可能连个自己的房间都没有，就是有，怕是想关门也关不上啊！所以，”外婆好像是在和文磊商量，又好像是在宣布自己的决定，“我现在自己有一个打算，既可以不过去跟你爸妈住，也可以让你妈去买好房子——这个打算我还没有跟你妈说，我还是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哦，你真有这么好的打算？那你说说看！”文磊高兴起来，语气兴奋地说。

“那你听好了，”轻轻地叹一口气，外婆说，“我的打算是，还是听你妈的话，不要城南的房子，等这个房子的拆迁款拿到手了，也全部都交给她，这样她以后把城东的房子卖了，就可以凑够去买好房子的钱了。”

“要是这样的话好房子是有了，可我们不还是要先搬到城东去住，以后不还是要跟他们住在一起的么？”文磊没听明白。

“你着啥急，我话都还没有说完，”温和地喝止了文磊的插嘴，外婆吞咽下一口唾沫，好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婆婆已经想好了，我就不搬过去住了，这些年我也存了点钱，每个月的退休工资也是够用的，我想这两天就出去打听一下，看这附近有没有房子可以租的，我就去租一个房子来住。你看，婆婆的年纪也这么大了，老得都招人烦了，我实在不想搬过去丢你们的脸，反正随便租个便宜点的房子，将就能住人就行，还能不离开城西，挺好。”

“那我呢？”文磊貌似平静地问。

“你就搬过去住吧，你都这么大了，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守在婆婆身边啊。而且你妈也说了，你要是一直跟我住在一起，她和你爸不能经常的管教，这对你的成长还有学习都是没有好处的……磊磊，你看你都十五岁了，马上就要考高中，三年过后你还要考大学，你回去跟你爸妈一起住，有他们来管着你，肯定要比跟着我这么个文盲的婆婆要好得多……”

“你的意思是这房子拆了，我就到城东去跟他们住，然后等我妈以后买了好房子了，我也跟着他们在好房子里头住，从今往后，我就不再跟你住了。而你不跟我们任何人住在一起，从此就自己一个人孤苦伶仃在外头随便租个房子来住，是死是活都跟我们没有关系了——是这个意思吧？”虎视眈眈地盯住外婆那游移闪躲的眼神，文磊的双手已经在圈椅的两侧扶手上狠狠地攥紧了。

“我……你……磊磊你不要这个样子，也不完全是你说的这个意思，”尽管早已预料到文磊会是这样的反应，但外婆还是止不住地慌张起来，“婆婆是反复地想过了，这是最好的办法，你妈要买好房子……我又实在不想跟他们住在一起，咋说他们都是你爸你妈……我……”

“够了！不要再说了！我看你真的是老了，不但是老了，而且真的是老糊涂了，老得确实都已经招人烦了！”文磊勃然而起，过度的气恼令他的浑身颤抖着，一下子冲到外婆的身边，伸手指一指外婆的鼻子，感觉不对又赶紧缩回手，扭身冲回到圈椅前，脑子里已经满是圈椅的靠背被自己踹了个粉碎的样子。

“磊磊，你不要这样，婆婆也是为了你好，为了你们都好……婆婆老了，反正也活不了几年了，就算一个人去租个条件差点的房子来住也没啥的。磊磊，你别发火，我是觉得这样挺好，你也冷静地想想，这样真的是挺好。婆婆的这个打算还没有跟你妈说，我怕她不同意……我是在想，看你能不能替我去跟你妈说一声，把我的这个打算告诉你妈，你替我跟她讲，反正拆迁的钱我一分都不要都给她，她只要同意我自己去租房子来住就可以了……磊磊，你就当是帮婆婆个忙，我……我是真的就想自己单独住啊！”对着文磊那不断颤抖着的背影，外婆的声音已经有了些哭诉的味道。

拼命地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文磊慢慢地转过身来，对着外婆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把拆迁的钱全部都给我妈，这个我没有意见。我妈要用这个拆迁款加上卖城东房子的钱去买好房子，这个跟我没有关系。你不想跟我爸妈还有我姐他们住在一起，想要自己在城西另外租房子来住，这个我也完全同意！我只有一个意见，你听好了——不管在哪里，我必须要跟你住在一起！你听清楚没有？我们俩必须要住在一起！除非你跟我说，你讨厌我了，再也不愿意跟我住了——你敢这样说么？”

“磊磊，我晓得你跟婆婆亲，也晓得你对婆婆最好了，可是……”眼眶里不住地流出泪来，外婆终于还是哭了，“你跟我一起去租房子住，你妈是肯定不会同意的……”

“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你不是说你的这个打算还没有敢告诉她的么，放心，这个事情你交给我，我明天就去找她谈……啥××又大又气派的好房子，我不稀罕！”

——“啪！”

一声脆响，手里的钢笔被生生地捏折了，墨汁流淌出来，把手掌染黑，滴在了课桌上。文磊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坐在课桌前，连面前的课本都还没有打开。

一抬头，他看到唐倩红走上了讲台，她身后紧紧跟着的，是教导主任马明亮那张令人作呕的脸。

“宣布一个事情啊，”和以往那毕恭毕敬的态度好像明显不同，唐倩红似乎根本就没注意到马明亮就站在自己旁边，脸上是难掩的烦躁，嘴里更是冷冷地说，“刘芸娜已经被勒令退学了，具体的情况，请马主任来作一个通报。”

简直可算作是愚人节在全世界范围内最恶毒的玩笑，文磊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差点被震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