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您》59

吴下阿萌

二十四节气当中的第二个节气——雨水到来了。这是元宵节的第二天，也是节后上班的第一天，还是个不前不后的星期三。普改县没有下雨，也不见太阳，天气依然寒冷。走在大街上，四下里看不到一丝早春的景象，整座县城好像都沉浸在一种大睡初起、萎靡不振的气氛当中。因春节长假所造成的慵懒散漫的状态还没有得到调整，可很多人就不得不打起精神，回到各自的岗位，开始了新的一年也许并不特别情愿、却又不得不去面对的工作。

学生们上学的时间稍晚，要等到下周一才是新学期正式开课的日子。刚刚经历了喧嚣的春节和萧瑟的寒假，普改一中的校园里显得特别的冷清。把自行车在空空荡荡的车棚里停好，李志邦从龙头上摘下自己那个人造革的手提包，慢吞吞地往办公室走去。在路过初中部公告栏的时候，上头一则用红色粉笔写成的会议通知引起了他的注意。

通知

接校领导指示，上午十点，小礼堂旁初二五班教室，初中部语文教研组工作例会。

各位老师不得缺席，务必准时参会。

92.2.19

“咋第一天上班就要开会，这些当领导的，自己吃饱了不晓得放碗，还以为是个人都会有他们那么大的干劲！”李志邦眼睛在盯着通知看，嘴里在小声地抱怨着。突然，他发现那颇有些骨力的、龙飞凤舞的红色粉笔字好像似曾相识，可一时之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它到底是出于哪位老师的手笔。

上午十点，当他走进初二五班的教室，一眼就看到学校分管初中部的副校长向自强、初中部教导主任马明亮，以及文磊的班主任、年前刚刚新晋高级教师职称的唐倩红，三人紧挨着并排坐在讲台上。而其它的老师，包括上学期和自己一起在栖凤桥茶馆打麻将，被警察抓赌逮了个现行的宋斌都在讲台下就坐——想起来了，那红色的粉笔字正是唐倩红的笔迹——他一下子好像就什么都明白了。

果不其然，在这个校领导几乎从不会亲自出席的工作例会上，在作出让各位老师早点收心、尽快进入正常的工作状态、争取在新学年干出新气象这些老生常谈的工作指示以后，向副校长正式宣布，经校长办公会慎重研究决定，由唐倩红接替宋斌，担任初中部语文教研组组长。

举起双手来敷衍地鼓两下掌，一边扭头往自己的身后张望，李志邦就看了坐在最后一排的宋斌一幅垂头丧气，甚至如丧考妣的样子，对他的厌恶和不屑，从心底里呼呼地冒了出来——对于被警察抓赌的这件倒霉事，自己自始至终，表现得倒还比较坦然，但宋斌竟然完全因此乱了方寸。听说为了免遭处分，同时也为了保全自己的一些待遇，他竟然跑到校长的办公室去，不仅痛哭流涕地认罪悔过，情到深处，竟然还双膝打弯地给校长跪下了！一个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居然可以寡廉鲜耻到这种程度，也实在是令人大开眼界！甚至连那个牌臭瘾大的女流之辈薛果儿，甚至连那个总是喜欢把“七大洲四大洋”说成是“四大洲七大洋”的顾长泰，也没有他表现得这般下作！这实在让曾经靠打麻将追随左右、与其狼狈为伍的自己羞臊和汗颜——耻辱！当真是莫大的耻辱啊！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露怯，否则结果就只能是让周围的人更加的看不起！”他在心里这么告诫着自己，把头转回来，把腰杆挺直了，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就好像是个想要在老师面前讨好卖乖的初二学生，他用充满了尊重和服从的眼神，注视着讲台上各位新老领导的脸。

等到向副校长讲完话，主持会议的马主任简单地附和了几句以后，轮到唐倩红作表态发言了。她刚一开口，李志邦就感到自己的大腿上被人用膝盖撞了一下，他扭头一看，和他坐在同一张课桌前的、那个叫余言壮的老师把整张脸躲在一副玻璃瓶底一般厚实的高度近视眼镜背后，正使劲地朝自己眨巴着眼睛。

“老余，你有事？”他保持着专心听讲的姿态，小声地问。

虽然被李志邦称作“老余”，可实际上余言壮比李志邦要小好几岁，而且他根本就没有扮演好学生去认真听讲的兴趣。把两条手臂都趴在课桌上，他俯下身子低下头把嘴巴埋进臂弯里，很小声而且很神秘地说：“已经听说了吧，县政府已经把城西片区的规划搞出来了。”

“城西的规划？啥规划，你啥意思？”李志邦一头雾水。

“哎呀，你咋连这么大的事情都还不晓得，”余言壮用膝盖把李志邦的大腿再撞一下，好像有些着急地说，“就是城西片区的旧城改造规划，我听说，这个规划已经进入了正式实施阶段，城西的好多老房子马上就要拆迁了——我记得你老婆娘家的房子好像就是在城西片区，是吧？”

“是么，我咋一点都没听说，”李志邦心头一动，把头低下来把嘴巴也凑了过去，“县里倒是一直都在说要搞旧城改造，说了起码也有好几年了，可到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我听说主要是因为县财政没钱……你这消息可靠么，恐怕又只是个传言而已吧？”

“哼，我爱人的表弟就是县规划局的，你说可不可靠，”余言壮对于李志邦的质疑嗤之以鼻，伸出一根手指把玻璃瓶底的眼镜往上一推，一双凸出的蛤蟆眼里装满了内部的讯息，“老李，我晓得你在城西片区是有房子的，这次多半也在拆迁范围以内，所以才提前跟你透露一下。跟你讲，最近县里已经作出了明确的规定，城西片区现在已经不允许再办理房屋买卖还有户口迁移这一类事情了，反正凡是跟房屋还有土地有关的手续全部都已经被冻结了，这说明啥？这说明这次的拆迁绝对不会是像以前那样干打雷不下雨，而是很快就要动起来了。”

“很快……”李志邦若有所思地问，“那到底会快到啥程度，你晓得不？”

“哼，”余言壮又用鼻子表示了一次不屑，“我不晓得？要是连我都不晓得的话，恐怕全普改县里也不会有几个人晓得了！跟你讲，快则一个来月，再慢也不会超过一个季度，老李，我保证你就会躲在被窝里头数钱了。”

“数钱，数啥钱？”李志邦明知故问。

“你跟我装啥糊涂，还啥钱，当然是拆迁赔偿款啊！我是不晓得你那房子究竟有多大，可就算你那房子再小，只要拆迁赔偿一到位，嘿，老李，你立马就要发一笔大财！”余言壮从腋下伸出三根手指头来，把它们聚拢在一起快速地相互揉搓，已经在帮李志邦清点起了钞票。

房子大小、拆迁赔偿、发财、躲在被窝里数钱……仿佛都还是非常遥远的事情，此时，看着唐倩红在讲台上正襟危坐，嘴巴不停地在张合，只不过李志邦现在已经基本听不见她到底在说些什么了。身体里的血气在翻涌，脑子的念头在腾挪，他仿佛看到，一个有点像是理想，有点像是梦想，确切点说更像是憧憬的场景在讲台上三位领导的头顶上浮现。那场景里有碧海蓝天，有花园洋房，有锦衣玉食，有财大气粗，有左拥右抱……有因为生活过于滋润已经显得有些大腹便便的自己，正穿着绸子的睡衣坐在花园洋房厕所里的高档马桶上拉屎……再高档的马桶，下面也一定会有排污管，于是一根粗大的排污管的管口，就正对着除了职称晋升职务提拔可以多挣几个小钱，其它就再无任何收入增长可能的，曳尾涂中兼下里巴人的唐倩红的脸……

“对了老李，你城西的那套房子到底有多大面积？”看到李志邦没什么反应，余言壮感觉有点奇怪，“老李？”

“啊？哦，多大……具体有多大面积我也不晓得，那不是我的房子，是我丈母娘的房子。”李志邦从神游中回来，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可是因为自己刚刚的那番痴心妄想，以及那个自己此前几十年基本都没有使用过的“丈母娘”的称谓，他感觉到自己的脸皮都有些发烧。

“丈母娘的房子，哼，那还不跟你自己的房子一样么？老李你放心，虽然你马上就是个有钱人了，但我是绝对不会找你借钱的，哈哈……实话告诉你，其实我在城西片区也是有房子的——这事你一个人晓得就是了。”余言壮像是在开玩笑，但不无揶揄地说。说完也把身体坐直，他抄起两条胳膊来去听唐倩红讲话，很明显是不愿意再继续交流下去了。

原本就谈不上有任何过硬的交情，李志邦对余言壮那忽热忽冷的态度也并不往心里去，对于他在城西片区到底有没有房子更是不感兴趣，重要的是，他已经做好准备，会后就马上通过一些稳妥的渠道去证实城西拆迁这个事情的真实性，以及尽可能详尽地打听出更多具体的细节——刚刚浮现在三位领导头顶上的那个美好的场景固然虚幻乃至荒唐，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已经开始在设想和筹划，如何让憧憬落地，让梦想或胡思乱想照进现实。

一碗莴笋烧肚条、一盘油爆地三鲜、一盆小白菜肉蛋汤，从下午四点半钟开始，在厨房里整整忙活了一个多小时以后，李志邦把一顿堪称奢侈的晚餐呈现在了邓云芳的面前。

“今天啥日子，咋搞得比过年还丰盛。”被李志邦高声招呼到饭桌前坐下，没有马上拿起碗筷，已经习惯了敷衍的、粗制滥造的、粗茶淡饭的邓云芳倒也并不感觉有多意外，她是想起了就在十多天前，城西堂屋的八仙桌上，那顿更加令人感到敷衍和粗制滥造的年夜饭。

“哦，今天第一天上班，学生们也还没有开课，下午我们提前下班，时间够，我就多买了几样菜，”李志邦这么解释着，自己都觉得有些尴尬，“云芳，别光看啊，这猪肚新鲜得很，地三鲜我放了好多油，还故意炒老了点，有点焦香最是下饭。来，动筷子！”

邓云芳也不说话，一声不吭地埋头吃饭。今晚的饭菜确实可口，很快地吃完一碗，她竟然又去厨房添了半碗。李志邦其实早就忘记了她上一次添第二碗饭是猴年马月的事情，看到她举碗舞筷吃得香甜，感觉中对于老婆的那点尴尬，此时已经换作了些许的愧疚，进而更是产生了一丝真实的心疼。把汤勺拿起来在小白菜肉蛋汤里轻轻地搅动着，他温柔地说：“云芳，你吃点蔬菜，饭吃完了再喝点汤。”

第二碗饭的速度明显地降下来了，好像没有听到李志邦说话，邓云芳把一根肚条塞进嘴里反复地嚼，然后双手捧着饭碗，眼睛盯着汤盆里那圆滚滚的肉蛋出神地看，脸上的表情好像都有些呆滞。

“今天是第一天上班，在单位上听到了一个新闻，我想跟你讲讲，”李志邦半天都没有听到有人搭腔，“……云芳？”

“啥新闻你说。”把已经嚼得稀碎的肚条咽下去，邓云芳感觉很舒服，再砸吧一下嘴，她颇为受用地说。

“哦，你喝点汤……”李志邦不停地舀起汤来，再缓缓地倾回到盆里，“今天上午在单位上开会，我听人说，城西片区的旧城改造项目马上就要启动了。”

完全不受李志邦手里那把汤勺的干扰，把筷子伸进汤盆里去，邓云芳准确地扎起了一个早已看好的肉蛋，放进碗里再把它细细地夹碎，这才漫不经心地说：“啥旧城改造项目，说得好听，说白了不就是棚户区改造么。”

“对对，其实也可以这么说，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李志邦点头附和。

“这算啥新闻，头几年就说要动了，后来才晓得根本全都是小道消息。哼，当时县里还说是要修啥高速公路，又说是要修啥工业园区，闹腾得起劲，搞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的。住在城西前进路上有一家人，三兄弟为了争夺房产还差点闹出人命。可结果呢，屁都没修成，听说刚把拆迁补偿的费用测算出来，就把准备投资的那些老板一个不剩全吓跑了。”肉蛋不太好夹，邓云芳改夹为捣，一边不以为然地说。

“嗯，你这一说我也想起来了，当时的情况还真是那样，”没想到邓云芳对几年前的那场最终流产的拆迁还记得那么清楚，李志邦把汤勺放下了，“不过这次可是真的！我也担心又是小道消息，中午的时候已经找了两个在县政府还有城建局都有关系的学生家长打听过了，他们都说确实有这么回事。而且他们还说，这次是几个香港的大老板过来投的资。钱的问题得到了解决，县政府其实早在年前就已经把城西片区的旧城改造规划搞出来了，只不过很多具体的拆迁政策现在还处于保密阶段，但一开年马上就要实施，这个已经是非常肯定的事情。我还打听清楚了，你妈的……就是城西的房子，绝对是在拆迁的范围里头。云芳，城西这次真的是马上就要拆迁了！”

邓云芳不说话，双手捧着碗，已经捣烂的肉蛋也不往嘴巴里送，她又出起了神。李志邦此时已经大概可以猜测到，她很可能和上午刚刚从余言壮那里听到拆迁消息时的自己一样，陷入了某种有关于理想或者梦想的沉思，他识趣地闭上了嘴。

“今天的菜做得真好……嗝……我眼大肚子小，实在吃不下去了。”过了好一阵，好像是对剩下的饭菜表示歉意，邓云芳轻轻地放下碗筷，小声地说。

“吃不下就不要吃了，吃太多了对身体也不好，”李志邦和颜悦色地说着，站起身来，他开始收拾起了饭桌，“你去喝茶，我来洗碗。”

邓云芳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把油盘子脏碗端进厨房里去，李志邦抓起一块抹布转身出来，在饭桌上抡圆了膀子使劲地擦。一边擦，一边好像很随意地说：“云芳，真要是拆迁了，你妈和文磊可能也只能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了，家里现在就只有两张床，我在想……要不，今天晚上，我还是进卧室来住吧，你看……”

“不！不可能！绝不！”把已经端起来的那个红花玻璃杯重重地往茶几上一砸，居然没有砸碎，邓云芳岂止是斩钉截铁，简直就像是不小心摸到了电门，她声色俱厉，近乎歇斯底里地吼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