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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亲爱的您》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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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2-24 12:05: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元旦节到了,新的一年开始了。

上午九点,邓云芳穿衣下床,对于现在基本上都要睡到中午才醒,一天就只吃两顿饭,自打绝经以后生物钟已经完全紊乱了的她来说,这已经可以算是绝对意义上的早起了。

撩开窗帘,窗外一片响晴,碧空如洗,空气里似乎有种令人愉快的甜滋滋的味道。想起昨晚是一夜的大雨,直到凌晨五点自己快要睡着的时候还不见停,还以为今天多半会是个像要和谁成心捣蛋的恶劣天气,没想到一觉醒来,阳光居然讨好似的明媚到这个程度。“真是个操办婚礼的好天气,看来老赵这女婿还真是找对了啊!高阳……”她站在窗前揉着眼睛自言自语地说。

进卫生间里去烧好了水,仔细地洗了一个澡,擦干身上的水,感觉精神了好多,她再对着卫生间的镜子认真地刷牙。头是昨天晚上就洗好了的,看到额头前有几根银白色的头发支棱着分外碍眼,她咬着牙刷满嘴冒泡,忍着痛把它们一一连根拔掉。洗漱好了,本来还想要在脸上抹点什么东西,可记忆中的那盒百雀羚面霜却四下里都找不到,只好算了。

按照结婚请柬上所写——那手印刷体一般的仿宋字一看就是赵傕亲手所书——赵欣馨的婚礼定在中午十二点整,在普改县最大也最高档的恒隆大酒店举办。那是一家自己曾经多次路过,却从来都没有进去消费过的,门口立有头戴红色贝雷帽、身穿黑色军大衣高大威武的保安,以及“衣冠不整,恕不接待”提示牌的豪华酒店,自己今天的模样可不能显得寒酸!从卫生间出来,她几乎光着身子走进卧室,从大衣柜里拿出自己最贵的那身灰色的呢子大衣——就是带到陕西去被于素华搞脏了的那一件,还有一件雪青色的春秋衫、一件圆领的黑色毛衣、一条黑色的长裤。

把衣服穿好,再踏上一双同样最贵的、在昨天晚上就已经打上鞋油擦得溜光水滑的黑色小牛皮鞋,她对着柜门上的穿衣镜左扯右拽上拉下提,然后又拧着脖子团团转着地照看。除开干枯的头发、苍白的脸色、浮肿的双眼、突出的眼袋、还有消瘦得有些病态的身材,她对自己的整体形象基本上感觉将就了。

给老赵准备的礼金是四百块钱,四张百元大钞都用手反复捋过没有一个折角,每张都正面朝上齐整地叠在一起,装在一个崭新的牛皮纸信封里。家里本来有白色的信封,她嫌颜色不好,就专门去小卖部去买了这种牛皮纸的信封回来。

四百元钱的标准是她经过反复思量以后才最终敲定的。按照普改县当下结婚随礼的行情,如果和结婚的人家关系一般,最多也就送一百块钱的礼金。抠门一点又不去参加宴席的话,就送个五十块钱大抵也能说得过去,再少就会伤了和气。关系比较好的,两百块钱是通用配置,一般不会突破这个标准。如果关系好到可以用“老铁”之类的词语来形容的程度,那才可能达到四百块乃至更高的标准。此外,暂且抛开交情不谈,收礼者和送礼者的综合实力也会对礼金的额度产生较为显著的影响。比如收礼的一方是个富贵宦达的豪横人家,就算和他关系非常普通,额度大概也会适当偏高。而如果送礼的一方明明腰缠万贯,却居然只随了五十块钱的份子,那他来不来吃请都很可能会撕破脸皮。如此等等,不胜枚举。

在人情社会绵密悠长的文化传统中,礼尚往来的社交规则集中体现着广大劳动人民见风使舵的伟大智慧,以及芸芸众生和谐共荣的崇高理想。

因为不是正常退休,退休工资的等级评定以及正常调升都大受影响,四百块钱用来随礼可能在别人那里并不算太多,可这已经超过了邓云芳现在一个月全部的收入,完全可算是重礼相赠了。而花费自己一个多月的退休工资,仅仅是为了去给一位以前同事的女儿结婚志喜,这看起来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的举动,也成就了邓云芳随礼史上空前绝后的壮举。因为即便在她自己的判断当中,这个额度也已经大大超越了她和赵傕的要好程度,突破了自己这一介退休人员所能表达心意的极限。

牛皮纸的信封并没有封口,因为在普改县有个约定俗成的习惯——举办婚礼的人家通常都会在婚宴场所的门口摆好一张桌子,铺上颜色喜兴的桌布,桌前一般会坐着两个专门负责礼金登记的人,这两人通常都是新娘或者新郎的亲戚,凡有人递上红包或者信封都会当场拆开,一人清点报数,另一人就把随礼人的姓名和礼金的数额一并写在一张红纸,或者一个大红的折子上。个别讲究或者也可以说是过分一点的人家,甚至会在桌边用木架立起一个红色的纸板,请有些书法造诣的亲友用毛笔蘸着和了金粉的墨汁来进行登记,以期达到更加醒目、有效刺激人情消费的目的。

“所里那些人要是看到我送了四百元……”邓云芳一想到这里就很有些得意,就禁不住激动,就仿佛已经看到以前的同事们——比如杜所长,比如赖着不退的田科长,甚至比如元大姐——眼中那惊奇乃至钦佩的目光,还有他们都主动凑上前来和自己没话找话时,那一张张可能并不一定真诚,但分明还是热情友好的笑脸……

一来两口子一起出席会显得更加的郑重有礼,二来因为自己退休以后就再也没有去过单位,连每月的工资都是通过银行直接汇到存折上,和文管所的人几乎都快断绝了来往,有个人陪着心里多少也能踏实一些,邓云芳其实是想让李志邦和自己一起去参加赵欣馨的婚礼的。可惜不出所料,当她征求李志邦的意见时,他果然还是以期末考试临近工作紧张为由,断然地拒绝了赵傕的邀请。今天虽然是元旦,但他还是一早就出门不见了踪影。

他当真是工作太忙,当真是跑学校加班去了?邓云芳现在已经不太愿意去较真地去探究李志邦种种反常表现背后的答案——反正自打文红出事以后,他虽然还是依旧在做饭洗衣干家务,但对自己就一直都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像是把文红出事的责任全部都归计到了自己的头上。反正他近半年多以来,一改多年来两点一线的生活习惯,开始越来越频繁地以学校工作忙,以及其它各种各样的借口往外头跑,一看就晓得是不想在家里多待,说白了其实也就是不愿意多和自己待在一起。反正自从自己绝经以来,他不仅对此毫无察觉,对自己没有起码的关心,连饭做得也是越来越敷衍,他自己倒好像三天两头的在外头还有饭局……他是在外头有了相好的了?这不可能,就算他有那个心思也没那个胆子,就算他有那个胆子也没那个条件。那他是评上了职称,还是当上了个啥屁大点的领导了?就是当上了又能咋样呢,莫非还要老娘来巴结讨好你不成?!

其实从文红出走至今,在邓云芳对于李志邦诸多以“反正”为特点的猜疑、定义和批判里,还有最核心、最根本、也最令她刻骨痛恨,痛恨到连她自己都不怎么敢去认真面对的一条——反正他就一直死赖在沙发上,就再也没有回到卧室来跟自己一起睡过——够了,已经足够了!只这一条,不要说自己对他李志邦那些反常的表现再也提不起任何探究的兴趣,就算是他死在外头又咋样呢,自己会不会去给他收尸,那可能都会是一个需要打上大大问号的问题!

“××!人家赵傕请你是看得起你,你就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不去就不去,你还真以为老娘离了你就活不成了?××!”她看着穿衣镜里头的自己愤恨不已地想。

从房间里出来,漫不经心地看一眼挂在客厅墙上的石英挂钟,才发现竟然已经十一点多了,她顿时急出了一头热汗。顾不得找点东西填填肚子,连口水也没喝,把那牛皮纸信封从茶几上抓起来往衣兜里一塞,她忙不迭地出门往恒隆大酒店赶去。

因为不常出门,好长时间没有穿过皮鞋,着急赶路又要小心避开一路上因为一夜大雨形成的各种大坑小凼,她不小心崴了一下脚,好在似乎并不严重。当她忍着脚踝处的隐痛走到恒隆大酒店前面的小广场时,远远望去,酒店门口聚集着一群衣着光鲜的人,把一对男着西装、女穿婚纱,都佩戴着红艳胸花的新人包围在当中。那个看上去高大英俊的新郎不认识也就罢了,可她看那新娘比印象中的赵欣馨要苗条高挑了不少,尤其是那张浓妆艳抹的漂亮脸蛋,好像也不是自己记忆当中、还有婚宴请柬上那张新人合影中的模样。

她实在拿不准,走到欢声笑语的人群边上迟疑地停下脚步,用眼睛在人群中四顾搜寻着赵傕以及可能认识的人,然而看了好几个来回,一个认识的人也没看到。约定俗成的那张收礼的桌子没有,收受礼金并负责登记的人没有,那一般会立在显眼位置的红色纸板也没有。“莫非我看错了婚礼的地方?”她正后悔没把请柬带在身上,突然看到酒店大厅的入口处立有一个红底黄字的花牌,就想赶紧走过去看看再说。

“邓阿姨您来了!”随着一声亲热地高声招呼,面生的新娘领着不认识的新郎从人群中走出,笑靥如花地朝她迎了过来。

好久没有见到过如此风华正茂光彩照人的俊男美女,直到被赵欣馨拉住了双手,邓云芳一时之间还没有反应过来。

“咋了邓阿姨,是不是我妆化得太浓,您都不认识我了?哈哈!高阳你过来!”赵欣馨咯咯直笑,一把扯过旁边的新郎,吊着他的手臂,浑身都在扭动,好像一只快乐的小鸟攀援在高高的树枝上啄梳着自己艳丽的羽毛,“这是高阳,他去年才刚从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毕业,现在在汉西国际机场里头实习。邓阿姨,你以后要坐飞机的话只管找他!高阳,这是我爸的同事邓阿姨,邓阿姨可是看着我长大的……叫人啊!咋傻了吧唧的就晓得笑!”

“邓阿姨您好!”高阳向她微微鞠躬,一口的京腔,脸上的笑容和这响晴天气一样的爽朗。

看着眼前这个帅气十足、一身阳刚之气的小伙子,他那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尤其令邓云芳印象深刻!他笑起来简直就像个电影明星——不,人家可是个飞行员,做的是云端上的工作,恐怕比那些尚且无法摆脱地心引力的电影明星还要高级得多……

“你好你好,”邓云芳赶紧收回思绪,胸口里居然有小鹿在撞,“欣馨,你要不叫我我都不敢认你了,你真是越长越漂亮了!高阳,祝福你们,阿姨真心地祝福你们,祝你们幸福!”

“谢谢您了!”高阳很有礼貌地合掌致谢。再次咧开嘴笑,他那口洁白整齐的牙齿简直就像是一道划破天际的耀眼的星光。

赵欣馨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她随口地问:“邓阿姨,咋就你一个人来了,我李叔呢?文红呢?我真的好久都没有看见过他们了!”

邓云芳胸口里的小鹿好像是猛地遭受枪击,而且是一枪爆头,一个跟斗就栽倒在地上死去了。

她赶紧假装咳嗽捂了捂嘴,含糊地说:“你李叔今天加班,马上要期末考试了,咳……文红,咳咳……他们今天都有事……咋没看见你爸妈,他们……”

话没说完,一辆油光可鉴的黑色小轿车突然开了过来,径直开到一对新人的近旁故意猛踩刹车,“嘎”的一声停下,把邓云芳吓得往后就躲。赵欣馨匆忙说上一句“邓阿姨您先进去坐”,就赶紧拉着高阳转身一道朝那轿车迎上去了。

四扇车门全都打开,车里钻出来三男两女,都是穿着打扮前卫时髦,一看就知道绝非普改县城的格调,而多半是一群来自大城市的年轻人。从他们根本对四周的人视而不见,只顾着和一对新人勾肩搭背高声说笑的做派来看,估计彼此之间应该是很要好的同事或者朋友。

邓云芳稳一稳神,抬腿正准备往酒店里去,突然看见高阳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根大概一尺多长的、浅黄色的布口袋,他用双手撑开了袋口,然后把双臂朝前一伸——那几个年轻人好像接到了统一的指令,纷纷从衣服裤子的内外口袋中,手提肩挂的背包里,甚至从脑袋上揭下帽子来,掏出成沓成捆的百元钞票,数也不数一下就往布口袋里扔,好像自己扔的不是钞票,而不过是一副副的扑克牌一样。

掌声、尖叫声、欢呼声顿时炸雷般的响起。小广场上所有的人都快速地朝这边聚拢,负责摄影摄像的人举着机器飞奔而至,用夸张的姿势记录着这令人心潮澎湃的一幕。

其中一个小伙子扔完了钱,把自己衣裤的内兜全都翻出来给高阳和赵欣馨看,还装模作样地拍打了几下以示清白,一脸为了朋友已经山穷水尽的无奈,惹得众人都哄笑了。

“拍啥拍,你一个大款,就送这么点钱还好意思拍!”赵欣馨这时侯故意一脸嫌弃地说。小伙子也不说话,双手响亮地击一下掌,低头从衣领里解出一条粗壮的大金链子来,用一只手捏着先舞出几个圆圈,然后潇洒地一撒手,“嗖”地把那大金链子也扔进布口袋里去了。

高阳对此好像根本就无动于衷,他只把布口袋的口子简单地捆扎起来,鼓鼓囊囊地往赵欣馨怀里随便地只一塞,掌声、尖叫声和欢呼声便又再次在广场上响成了一片。

邓云芳站在欢腾的人群里,瞪圆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从未见过的一幕,不禁如痴如醉,早已瞠目结舌。

当她独自走进恒隆酒店那装修豪华、大得夸张的餐厅时,起码摆放有八十张席桌的餐厅里早已是人声鼎沸一片喧哗。因为没有人招呼,她也没往里多走,就近在距离门口不远的一张桌子上找个了空位坐下。桌子很大,等空位坐满,同桌的十来个人她都不认识,也没有人和她说话。

僵硬地坐着等了好久,隔得老远的舞台上,婚礼仪式终于开始。赵欣馨手捧鲜花和高阳站在舞台上,一个看不清面目矮胖体型、灰西服红领带的司仪正拿着麦克风卖力地说话,听起来不像是在主持婚礼倒像是在高声叫卖。同桌的人有的伸长了脖子往舞台上张望,也已经有人自顾拧开酒水倒满杯子吃起了凉菜。等听到司仪邀请新人的双方父母上台时,她也伸长了脖子,这才第一次远远地看到了赵傕。

赵傕今天穿的是一件枣红色的中式外套,和高阳的父亲牵着手相互礼让着走上了舞台。他老婆穿的也一件中式的外套,不过颜色是淡雅的粉红,和一个看上去很是富态的女人,也就是她的亲家母,手挽手地跟在后面。四个人并排在舞台正中间的四把椅子上落座以后,一对新人分别向对方的父母下跪敬茶。矮胖司仪把麦克风伸过去,邓云芳清晰地听到两人分别恭敬而又亲热地管对方的父母叫“爸爸、妈妈”,她鼻子酸酸的很受感动,忍不住和赴宴的人们一起热烈地鼓掌。又看到赵傕的老婆和高阳的母亲都掏出了硕大的红包来,笑盈盈地递给跪在地上的女婿儿媳……

眼睛里头一片潮湿,她突然就想,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像赵傕那样,以家长的身份衣冠楚楚昂首挺胸地坐在舞台的正中央,面前跪着文红和她的丈夫,自己也会在热烈的掌声中不紧不慢地掏出厚实的红包来,满怀慈爱地把它双手递给称心如意的女婿……

心里突然很难受,赶紧从舞台上把目光收回来,她努力地让自己不要再继续去胡思乱想。看到桌上此时已经新上了好几道热菜,水陆毕陈炊金馔玉的样子,虽然早上起来到现在一口东西没吃,可早已是饥肠辘辘的她根本就没有一丁点的胃口。

牛皮纸信封是眼瞅着双方家长陪新郎新娘挨桌敬酒,等了半天才走到自己这桌时送出去的。赵傕刚走过来的时候还没有看见她,和同桌的人寒暄了几句以后,才猛然发现她形只影单地端着水杯站在一旁。赵傕很诧异地问她啥时候来的?李老师咋没来?为啥不去和单位上的人坐在一起?

“所里的几桌人都在那边,”赵傕朝餐厅对角线的方向一指,“走,我带你过去。”

“不用不用,你今天这么忙,就不要管我了,”她主动地把水杯凑过去与赵傕手里捏着的酒杯碰了碰,脸上是善解人意的微笑,“这几天肯定累得够呛吧,好在宴席完了就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咋能不管你,刚才元大姐还在问我咋没看见你呢,走走走。”赵傕伸出手来拉她。

她侧身躲开,却从衣兜里掏出信封来往他手里塞,一边笑着大声地说:“真的不用过去了,又不是外人那么客气干啥——一点小小的心意,莫见笑啊!”

赵傕接过了信封,很随意地往枣红色的衣服口袋里一塞——邓云芳倒是希望他能够当众把信封里的钱抽出来数数——看她实在不愿意过去也就不再勉强,便招呼赵欣馨和高阳过来单独给她敬一杯酒。知道全桌的人都在看着自己,以一种德高望重的姿态和两个小辈碰杯致意口称恭喜以后,她坐回到座位上去。等重新拿起筷子,本以为赵傕还站在身边,再抬头却已四顾无人,抬眼去找,却发现原来他已经走到另外一桌敬酒去了。

同桌的两个小孩已经吃饱,开始用面前的杯盘碗盏搅和着残羹剩菜玩起了过家家的游戏。右手边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霸占了一叠餐巾纸,对着手里的小镜子旁若无人地抹着口红。对面几个男人正酒到醺酣处,称兄道弟时。

其中一个看起来五十开外满口大黄牙的中年男人应该是新郎家的亲戚,他把桌上预先放着的那包一直都没有人动的“红塔山”抓过来,胡乱地撕开包装,先给同桌的男人每人都敬上一支,再把一支塞进自己嘴巴里用牙齿咬着点着了,一边抽得滋滋作响,一边醉醺醺地说:“高阳这娃娃可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他的情况我是最清楚的!跟你们讲,他每月单位加上家里头的收入起码过万。他爸妈都是开家具厂的大老板,就算生意再不景气,一年几十万是随便都要挣的!高阳又是家里的独子,各位别多心,我没有其他的意思,我们这几个人半年的收入加起来,恐怕还没有这娃娃一个月的收入高!”

邓云芳本来已经准备离席走开,大黄牙的话成功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坐在位子上左顾右盼,装出一副等人的样子,把耳朵调整到接收大黄牙语音的频率和方向。

“你们晓得不,高阳他爸妈本来根本就看不起赵欣馨,一直都在反对高阳跟她交往的。他们还专门托人给高阳介绍了好多个女娃娃,不管是家世还是相貌,几乎个个的条件都比赵欣馨要好,可高阳也不晓得被她灌了啥迷药,反正除了她以外谁都看不上眼,就死心塌地非她不娶,最后他爸妈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同意的。你们肯定都以为是赵欣馨把高阳追得紧吧?错!”大黄牙伸出食指在桌沿上重重一敲,然后把手捂在了嘴边上,“人家赵欣馨一直都在谈恋爱,根本理都不咋理睬高阳!据我所知,她起码谈了三四个男朋友,结果最后全部都被高阳找人给打跑了!赵欣馨还叫高阳滚,叫他滚回北京去,毕业了都不准回汉西来,可是高阳毕业分配哪里都不去,第一时间就跑回来了——稀奇吧?嘿!跟你们讲——人生在世,有些人就专得一种病,而有些人就只认一味药,这种事情是没啥道理好讲的,讲也是讲×不清楚的!人家赵欣馨就是这个命,咋,你眼红?我跟讲,你眼红也没用!×,你不服都不行……”

同桌所有的人,几乎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大黄牙,都在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而听到这里,邓云芳已经很后悔自己留下来偷听了。她毅然决然地站起身来,径直朝餐厅的门口走去。

“你赵欣馨的命就该那么好,我文红混成现在这个样子莫非就是活该?!”她愤恨、甚至有些感觉屈辱地这么想着。回头再看一眼正把一杯酒仰脖倒进嘴里的大黄牙,看一眼餐厅里那觥筹交错乌烟瘴气的嘈杂场面,看一眼不知所踪的赵傕,看一眼其实根本就看不见的那几桌曾经的同事,“再有钱能又咋样呢,有钱人哪一个不是一肚子的坑蒙拐骗男盗女娼!等着看吧,今天结了,明天就该离了,有你们哭天抹泪的时候!你们就喝吧,严永侯就是你们这些×××的下场!”

根本不想再和任何人多说一句话,她独自地来,独自地走,在心里与这已经难以看懂也难以融入的世界决裂,大踏步地走出了恒隆酒店的大门。

走在大坑小凼的路上,她脚踝处的扭伤倒像是越来越厉害地疼痛起来。路过了几个药店竟然都没想到要顺便进去买张膏药,就那么咬牙坚持一瘸一拐的,她终于回到了那个真正属于自己的,不能算作平安富贵、美满幸福,却最能感觉温暖踏实的,城东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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