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您》50

吴下阿萌

“李老师，请你稍等一下。”

星期一中午一点半左右，在参加完初中部语文教研组的工作例会，组长宋斌宣布散会以后，李志邦打着呵欠从会议室里出来，正准备回办公室去打个小盹儿，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在招呼自己。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唐倩红手里捏着一个很大的黑色笔记本，正微笑着朝自己走过来。

“哦，是唐老师，”他赶紧微笑着转过身来，“还是唐老师认真啊，开个例会还要做笔记——喝，这么大个笔记本——有啥事？”

“李老师你就不要取笑我了，像你这样的前辈开例会不带笔记本可以，我要是敢不做记录的话，老宋怕是立马就要把我赶出来了，”唐倩红恭维着李志邦，然后收敛了笑容正儿八经地说，“我是想跟你谈谈李文磊最近的情况。”

听到唐倩红突然表情严肃地提起文磊，李志邦这才发觉，自从上次严词拒绝了文磊想要加入篮球队的请求，好像还因此狠狠地批评过他几句以后，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期间还包括整整一个暑假，文磊竟然再也没有主动来找过自己，也没有回过一次城东。除了知道他上学期期末考试成绩虽然未能继续蝉联年级第一，但依旧取得了全班第二、年级第五名的好成绩以外，目前已经升入初三的文磊这半年多来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他在城西的生活情况，乃至他的思想状况如何，自己居然几乎可说是一无所知！

在已经过去的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文红乃至城东太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占用了自己太多的时间，也耗费了自己太多的精力，以至于对文磊竟然都忽视到了这种程度——李志邦不禁感觉到有些惭愧。不好意思地对着唐老师咧嘴笑笑，他唯唯诺诺地说：“好啊，唐老师，谢谢你对文磊的关心，你看，我们是就在这里谈，还是另外找个地方……他没出啥问题吧？”

“不用不用，也不是啥特别重要的事情，就几句话，我说完就走，”唐倩红赶紧摆摆手，稍微迟疑了一下，没有直截了当地说起文磊的情况，她反倒问起了李志邦，“李老师，你有没有觉得，李文磊最近的表现……嗯，好像不大正常？”

“不大正常？没有啊……”李志邦的表情是意外的，是懵懂的，是“何出此言”的，这让唐倩红顿时就感觉到了自己恐怕是在自作多情，甚至简直就是在多管闲事。把心里涌起的对于眼前这位学生家长的不满克制住，她不动声色地说：“哦，那可能是我过于敏感了，没有就好——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还好。”

察觉到了唐倩红的不高兴，李志邦赶忙解释道：“不，唐老师，请你不要误会，我最近是遇到了一些挺牵扯精力的事情……我……我近来对文磊实在是有点疏于管教，对他近期的综合表现也的确缺乏足够的了解，这个是我没有做好的地方。如果文磊出现了啥问题的话，还请唐老师一定要直言相告，我一定会好好教育他的——实在是让你费心了！”

听了李志邦的话，唐倩红的态度也舒缓了下来，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把笔记本双手抱在胸前诚恳地说：“李老师你言重了，李文磊的成绩一直很好，而且也很稳定，这个你肯定也是了解的。其实作为一个学生，只要是把学习这个主要的任务完成好了，其他方面即便出点问题，基本上也不会是啥太大的问题……”

看到李志邦在不停地点头表示赞同，她忍不住又偷偷地叹了口气，才继续往下说道：“我之所以说他表现不大正常，是因为大概是在上学期的时候我就已经发现，他整个人好像突然之间都就变得沉默了，不爱跟同学老师说话，班上的集体活动也是能不参加就不参加，成天除了学习就是学习，郁郁寡欢的，连点笑模样都没有。李老师你是晓得的，他以前在班上还是挺活泼好动的一个人，按说咋都不会一下子就变得这么内向了啊。”

“变内向了，还郁郁寡欢？”李志邦很有些意外，但同时也悄悄地松了口气。在他一贯的判断中，儿子虽然算不上特别的外向，但唐老师对他所下的活泼好动的定义还是很准确的——说好听点是活泼好动，其实要说难听点，说他调皮捣蛋也是可以的——可无论怎么说，文磊的性格和内向绝对搭不上边。

“这个……好像的确是有一点……他是有些日子没来找过我了……唐老师，你是说他从上学期开始就已经有了这些变化了？”

“是啊，就是从上学期开始的，”唐倩红爽快地回答，意识到了一点什么，她紧接着说，“我已经找他谈过好几次话了，可是每次问他为啥会这样他都不愿意说，多问几句他好像还很有些烦躁和抵触的样子。所以李老师，我就是想要问问你，你大概是晓得这其中的原因吧？”

李志邦心里在说“你都不晓得，我上哪里晓得去”，但是稍一迟疑过后，却张口含含糊糊地说：“他学习成绩没有问题，可能……嗯，我想……会不会在其它哪个方面受到了啥不好的影响？比如，没有能够参加到他自己喜欢的活动中去？或者，现在好多学生都有早恋的迹象，他会不会……”

看到李志邦那麻木不觉的样子，唐倩红不禁又急又气，实在忍不住直言不讳地提醒道：“李老师，你刚才说你最近遇到了一些挺牵扯精力的事情，我想，李文磊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变化，是不是也是因为受到了这些事情的影响？时间也大概可以对得上——请你不要多心啊，李老师，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提到你女儿——你晓得我真的是为了李文磊好！这眼看已经是初三了，我……”

“绝对不会！”没有想到唐倩红竟然敢当面提起文红的事情，李志邦顿时羞愤交加。他用断然的否定近乎粗暴地打断了对方，还马上声色俱厉地又补上了一句，“我所谓的那些牵扯我精力的事情，跟我女儿没有半毛钱的关系，而且我根本连半个字都没有告诉过李文磊的！”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李老师你不要激动，”唐倩红吓了一大跳，也不禁为自己情急之下的冒失与唐突深感懊悔，“你说得对，我下来再好好观察一下，看他是不是真的是因为早恋之类的原因才会这样的。我的想法是……”

“唐老师，你说李文磊变得内向了，那他现在到底内向到啥程度了？你说他从上学期开始就不爱说话，不参加集体活动，还说他郁郁寡欢——他大概也的确是存在这些问题——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一件可以对他造成不良影响的事情！我们全家人，甚至可以说也包括你唐老师在内，大家都是非常的关心他和爱护他的，你说他有啥好郁郁寡欢的？你也说了，他起码还晓得专心学习，学习成绩起码也还算是稳定，那他有一点性格上的小变化，我觉得这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情。这狗崽子以前就是太闹腾，天上都有他的脚板印，现在变得内向一点，我看也挺好——小王八蛋，为了打个破篮球居然这么长时间都不搭理我，简直反了他了——他本来就是欠收拾！”李志邦一改平日在人前从来都温文尔雅低眉顺眼的样子，看上去简直就和那些护犊情深的蛮横家长别无二致。他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过起码在胆敢当面揭露自己家丑的小字辈唐倩红面前，他也实在不愿意再拼力去维持什么表面的尊重和友好了。

“你！”唐倩红心里原本对李志邦就多多少少存有一些成见的炸药桶，此刻受了他不识好歹、倚老卖老、指桑骂槐的一顿抢白，心中的怒火哪里按捺得住，挺胸昂头迈前一步就准备引爆，却一眼看到李志邦背后的不远处，组长老宋正抽着烟卷一路云山雾罩地朝这边走过来。她赶紧把嘴闭上把头扭开，可是因为心里憋屈得难受，竟然连脸皮都很快的乌紫了。

“你们二位在谈事情？”宋斌走近前来，用狐疑的眼光在唐倩红的脸上反复地打量。

唐倩红不说话只点点头，往一旁退出两步给他让开路。

李志邦倒是迅速恢复了常态，转过身去微微一笑说：“是啊领导，唐老师是在跟我通报一些文磊的情况。”

“你那儿子不是挺优秀的么，他啥事能把唐老师气成这样？老李，你可不兴仗着自己的资格老，就来欺负我们的小唐老师哦，哈哈——噗！”一口浓烟从牛高马大的老宋嘴巴里冒出，然后被喷散了弥漫在李志邦的头顶上。

“组长你可不要开这种玩笑，我敢欺负唐老师？唐老师可是我们组里最优秀的业务骨干，我尊重还尊重不过来呢！”李志邦裂开了嘴巴，对着唐倩红讨好地一笑，可惜并没有得到对方哪怕是一个白眼的回应。

“那你们说完了没有？”宋斌对着李志邦快速地挤一下眼睛，“要是说完了，老李，你跟我去办公室，我还要跟你交待点工作上的事情。”

看到宋斌挤眉弄眼，李志邦这才想起，因为宋组长和他今天下午都没课，中午在食堂打饭的时候两人就已经约好，下午两点，要偷偷到栖凤桥茶铺的包间里去，和另外的两个牌友一起打麻将的。

“哦，那组长你先走一步，我这里马上就完。”李志邦心领神会，对着宋斌点了点头。

“没事，我们已经说完了，”唐倩红的脸色已经不再乌紫，转为了看上去不太正常的乌红，不过语气听起来倒也还算正常，“宋组长，李老师，既然你们还有工作，那你们先忙，我就先回教室了。”

“你到底咋招惹到人家了，她可是你儿子的班主任，得罪不得哦。”看着唐倩红大步走开的背影，宋斌又喷出一口烟后小声地说。

“这个我晓得，不过，哼，我还不至于怕她，”李志邦故意摆出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抬手看一眼腕表，“没事，走吧，马上就要两点了。”

和宋斌一起风风火火地赶往栖凤桥茶馆包间的李志邦其实只拥有表面上的洒脱——虽说是情有可原，但毕竟得罪了唐倩红，他的心情，一路上都很是阴郁和沉重。

他哪里会想到，其实唐倩红的话还远远没有说完——她之所以直到今天才下定决心来找李志邦谈文磊的事情，是因为上周五的下午，在自己的语文课上，她看到文磊一直深埋着头在课桌下捣鼓着什么东西。一边不动声色的讲着课，她一边轻手轻脚地绕到文磊背后伸长了脖子去检查，想看看他究竟是在看小说还是在干什么。没想到这一看不打紧，直吓得她差点惊叫起来——文磊的右手里捏着一张锋利的、同学们一般喜欢用来削铅笔和裁纸用的那种美工刀片，正在自己左手上全神贯注地刻划着。他左手的手背上，已经有了好多根张裂的、殷红的刀疤，血呼撕拉、触目惊心！

刀片是第一时间就没收了，她只用书本在文磊的头上轻轻地敲打了一下，努力地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强作镇定继续上课。下课后她先是找到文磊这学期的同桌、一个非常热爱吃可就是不喜欢学习的胖女生了解情况，这个女生表示她和李文磊同学因为学习成绩过于悬殊的原因，关系向来十分生疏，基本上处于相忘于江湖的状态，自己虽然与他同桌，但彼此之间甚至连话都难得说上一句，所以对他的情况根本一点也不了解。

从侧面打探不出有价值的信息，唐倩红只好把文磊叫出教室，把他带到一个没人的角落里，轻声地追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文磊在那一刻好像又开朗了起来，他嬉皮笑脸地说，自己不过是觉得那些有纹身的人很酷，所以想要学着那些人在自己的手背上，先用刀片刻出个渔网的图案，再滴上几滴蓝墨水，等到伤口长好了，自己就也会有着酷酷的纹身了。

“我还想在这渔网下头刻个自己英文名字的缩写呢！”文磊向唐倩红展示着自己伤痕累累的左手，毫不在意还一脸兴奋地说。

纹身？不，这不太可能，这应该不会，对，肯定不会——唐倩红不是半信半疑，她是根本就不能相信——这哪里是什么纹身，这应该叫……叫那啥……对，这叫自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