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您》26

吴下阿萌

尽管外婆在和文磊叙述事情的原委时已经刻意地舒缓了语气淡化了情绪，同时还隐瞒了大量佘家人恶劣表现的具体细节，可文磊听过以后还是感觉到血往上涌，胸膛里火烧火燎的，像是要炸开来一样。这么低贱卑微的一家人竟然也敢欺负到自家门口来，欺负自己倒还好点，尤其可恶的是他们居然还胆敢欺负到了外婆的头上！是可忍孰不可忍！还没等外婆讲完，文磊已经忍受不住直蹦起来，冲出里屋跑到灶台上去抓起了一把菜刀。

杀气腾腾双眼喷火，一刻也按捺不住，他准备冲出家门就直奔巷口的佘家而去，和武松当年奔赴狮子楼时的打算也差不多，此刻他满脑子想的就是要血溅干杂铺，砍了姓佘的一家三口来为自家雪耻，为外婆报仇。

“磊磊啊！”外婆惨叫一声，从身后抢上前来，要夺他手中菜刀。文磊侧身躲开，把菜刀举过头顶，抬腿继续往外要冲，却已经被外婆从后面一把死死地拦腰抱住了。

文磊用力把腰一扭，本以为轻易就可以挣脱外婆的双臂，没想到毫无反应。

“不能啊磊磊！”外婆歇斯底里地呼号，“他们其实也没把我咋样，鲁主任已经说了要好好教训他们了！去不得啊，磊磊！”

文磊的火气更大，也顾不得是否会伤着外婆，他用尽浑身力气再次把腰暴躁地一扭，想直接把外婆摔将出去，没想到依然毫无效果。

“要出人命啊！”外婆又撕心裂肺地喊出了一嗓子，拼命地抱着文磊的腰，整个人像是长在了他的身上。外婆的个头虽然并不比文磊矮多少，但毕竟年事已高，可此刻她那羸弱的身体里所爆发出来的力量，甚至让暴怒中的文磊都感觉到不可思议。

“外婆你松开，你让我去，我要砍死他们！”他举着菜刀火冒三丈地喊，开始用另一只手使劲地去掰外婆铁箍一般勒紧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松开……你松手啊！”

感觉到文磊就要脱手而去，外婆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声嘶力竭地哭喊道：“他家那个佘军人高马大的，你咋打得过他啊！他还是个傻子，你要是把他惹急了，他发起疯来还不把你和婆婆一起杀了啊！他一个傻子杀了人都不犯法的啊！磊磊，磊磊啊！你去招惹他，你这等于就是去送死啊，你是不是比他还要傻啊！你还要不要我活，你干脆先把我砍死算了！磊磊啊！”

“婆婆！”文磊鼻子一酸，身上的力气和心头的邪火顿时一齐泄了。把菜刀扔在地上，他转过身去把外婆紧紧地抱在怀里，心疼地哭出了声来。

婆孙俩抱着蹲在地上哭过了一回，文磊把外婆搀扶起来，扶进里屋的床上去躺下来休息。在向外婆作出了绝不会再去找佘家人麻烦的保证以后，也不准她起来去做晚饭，他自己去厨房捅开蜂窝煤炉子烧水下面条。根本不会做饭，也不知道该下多少才够两个人吃的，他足足煮了浆糊一样的一个满锅，水烧得顶起锅盖淤出来把炉子都浇灭了。

把酱油盐巴还有半瓶生菜籽油倒进锅里胡乱地一通搅拌，拣还有些形状的面条挑起盛了，先给外婆送一碗进去，他出来就着锅沿也吃了几口。浆糊咸得发苦，腻得粘舌，还散发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味，实在难以下咽。扔下筷子出一会儿神，他把灶台上的半盒火柴拿起来摇一摇揣进裤兜，到里屋去笑着对外婆说，因为答应了一个同学要帮他辅导一下功课，可能要晚点回来，然后在外婆不安眼神的注视下，他不动声色地走出了家门。

上次偷外婆的钱还没有花完，出门后匆匆地走过了两条街，他走出了城西片区，再走过两条街，他走出了县城的南门。在城南近郊的一家小杂货店里，他花了八毛钱，买了一个用大号西药瓶子手工改造而成的煤油灯，再花了五毛钱，让老板往瓶子里灌满了煤油——尽管普改县城乡全域范围早已通电，但城南片区乃至城南乡下是全县公认的穷人最多、城建基础设施也最落后的区域，所以至今都还可以买到这种简陋的手工制作的煤油灯。

在文磊的记忆里，无论城东城西，自家从来用的都是电灯，并没有使用煤油灯的经验，不过煤油既然可以用来点灯照明，那它易于燃烧的特性也是显而易见的。

从小杂货店出来后天色尚早，他看到不远处有个小饭馆，门口立着的一块小黑板上，白色的粉笔字写着几句顺口溜一般的广告语——“一元吃饱，两元吃好，三元吃得轻飘飘！”——字还写得挺好！他饶有兴趣地走进饭馆里去，坐下来交上两元钱，看那黄脸短发的女老板很快给自己端来了一碗红萝卜烧肥肠，一碟子凉拌小菜，还有一大碗白米饭。

饭菜的味道很一般，并没有门口小黑板上宣传的那么好，但他细细地嚼，慢慢地咽，一个米粒一滴菜汤也没有剩下。眼看着天色逐渐黑尽，他打着饱嗝，把桌上的空碗碟收拾好了送到小饭馆的厨房里去，还郑重其事地对女老板道了一声感谢，然后从桌上拿起那个煤油灯，他出了饭馆一步步地往城西走去。

深邃高远的夜空中不见有月亮，倒是有好多小小的星星在轻轻地闪。躲在小巷的阴影里，文磊抬起头来出神地仰望着星空——普改县的夜空一贯都是漆黑的，已经多久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的星星了？看来今晚将注定不同寻常！

巷口，佘家的干杂铺子终于熄了灯，佘家庆和乒乓狗儿从铺子里出来，两人都脚步踉跄地提着一个大麻袋，并不见傻子佘军的影子。把麻袋放在地上，佘家庆转身摸着黑锁门，铁门闩摩擦铁门环的声音从巷道里尖利地穿过，把文磊的心刺激得加速跳动起来。他恨恨地盯着佘家庆锁好了门，从地上提起一个麻袋来，先帮乒乓狗儿扔到脊背上，然后再提起另一个麻袋，也一使劲扔在自己的肩膀上扛了。两口子都没有说话，就那么弓腰驼背一前一后，两个虾米似的回家去了。

四周围都很安静，巷口路灯那昏黄的光晕里张贴着牛毛毡棚子低矮而又乌黑的轮廓。文磊的心愈加厉害地跳动着，他已经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还有自己异常粗重的呼吸，紧紧捏在手里的煤油灯上已经沾满了腻汗。

“要不还是算了吧……”他胆怯地想，可是黑暗当中，外婆躲在里屋偷偷抹眼泪的样子又马上在眼前清晰地出现了。他使劲地咬一咬牙，弯下腰蹑手蹑脚地快步小跑，蹿到牛毛毡棚子路灯照不到的那个靠墙的角落里赶紧地蹲下来，把脸靠在一根木头柱子上，鼻孔里就闻到了一股牛毛毡特有的焦苦的气味。

把玻璃瓶的盖子拧开了，深深地吸上一口气，他在心里鼓励着自己，伸出手去，忙里忙慌而又哆里哆嗦地把瓶子里的煤油全都浇到了棚壁上。牛毛毡的焦苦气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鼻孔里煤油所散发出来的那种闷闷的甜香。

把空瓶子轻轻地放在地上，重新蹲下来，在两边的胳肢窝里反复地擦干了溅在手上的煤油，他从裤兜里掏出了火柴。

抽出一根来捏在手里，他犹豫着要不要划着，要不要点？他惊恐地猜想着，划着的火柴刚刚一伸过去，甚至都还没有碰到棚壁，会不会“轰”地一声就是冲天的大火？真要是那样的话，会不会连自己也会被烧到？火起以后是该往巷子深处逃跑，还是干脆一下子冲出巷口后就直接回家？此时不仅仅是双手，他浑身都开始在不由自主地战栗了。

闭上眼睛稳一稳神——“哧啦……”——没有划着，火柴头甚至都没有冒出哪怕一个微弱的火星。

“哧啦……哧啦……哧……”——还是没有划着，有几颗小小的火星，还没来得及照亮他那已经挂满汗珠的脸，只一闪就消逝了。再划上一下，听到擦皮发出的声音不对劲，他捏捏手里的火柴，果不其然，火柴梗头上的药料都已经基本蹭光了。

“×××的！”他又抽出了一根新的火柴……

“啪！”右侧的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炸雷，同时耳孔深处“噗”的一声，感觉像是撕破了一层厚纸，他触电般地跳起，也顾不得耳根周围火辣辣地疼痛，瞪大了双眼，惊惧不已地在周围的黑暗里找寻。

他赫然发现就在自己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个小小的人影，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看不清五官，更不用说是个怎样的表情。

“婆……婆婆？”他吓得几乎失语，脊梁骨猛地收紧，全身的毛孔都仿佛受到了大力的压榨，汩汩地冒出了更多的汗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