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您》22

吴下阿萌

取消了岗位津贴、劳保费用、各类补助、年终奖励等在职职工才有资格享受的薪资及福利待遇，同时按照提前退休工资政策中最低一级的执行标准计算，较之退休以前，邓云芳的收入水平大幅下降，下跌超过三分之一，几乎快要与孙晓雨的收入水平持平——在职和退休在工资及福利待遇上肯定会有差别，这个邓云芳是知道，并且她认为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差距居然大到了这个程度，这是她之前完全没有了解和预料到的。

她震惊，委屈，不肯相信，乃至怒不可遏，却又不得不忍气吞声——因为在退休这个事情上不达目的死不休的种种表现，她已经断绝了自己乃至领导的一切后路，现在她也只能打落的牙齿和血吞，即便心中有再多的憋屈和愤恨，也只能拼命维持着表面上的洒脱，去吞下提前退休给自己带来的这个最直接的苦果。

接到人事科的通知，当她最后一次来到单位的时候，没有见到其他领导，没有欢送会，也没有见到一般单位退休人员都会佩戴在胸口，还要站在人群正中和全体同事来上一张合影留念的那种大红花——自然也没有合影。只有元大姐代表文管所给她送上的一床花团锦簇的踏花被，装在一个印有“馈赠佳品”字样的透明大塑胶袋里。

“云芳，以后……”元大姐刚一开口就红了眼眶，哽噎住说不出话来。邓云芳赶紧笑笑，伸手抓住她的手臂把她轻轻地推回到办公室里去了。走廊上空无一人，朝着行政科的方向再看上两眼，此时不过上午十点，老田、赵傕、科里的同事们，包括孙晓雨，甚至——包括严永侯和自己，大家现在应该都在办公室里头办公——还是不要再去打扰他们了吧。

最后一次走下文管所大门口的那五个台阶，昨晚一夜的阴雨让长有青苔的台阶上积满了污水，心中突然百感交集，又因为视线被华而不实的大塑胶袋遮挡，她一脚踩空跌坐在了台阶上，屁股靠近尾椎骨的地方先是一阵过电似的酸麻，马上继以透彻骨髓的剧痛。害怕被人看见，她赶紧咬牙站起来，头也没回地快步走开，好像一个刚刚逃离了众人拳脚的小偷，就此跌跌撞撞、凄凄惶惶地与自己工作了近三十年的单位作出了最后的告别——她已经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会踏进文管所的大门一步！

一路上她明明看见自己是在往前面走，却好像并没怎么感觉到腿脚的迈动，就那么腾云驾雾般地往城西飘去了。

回到城西，一进门就扔下踏花被，她进到外婆的房间里去换后面已经湿作了一片的裤子。屁股刚刚挨到床沿，剧烈的疼痛让她像条被人踩了尾巴的小狗一样龇牙咧嘴地直跳起来。一手扶着床头单腿交替支撑，一手费劲地把裤子脱下来，轻轻地摸一把内裤后面，好像并没有打湿，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去按压一下尾椎那块地方，并没有多少感觉，再用手掌加力去揉搓几下，有一点疼，不过疼得并不厉害，看来并没有伤到骨头。

她松了一口气，想用镜子来照看一下伤处，原先一直放在桌上的一面镜子找遍了整个房间也没有找到，听到外婆正从门外走过，她冲着房门喊了一句“进来一下！”外婆推门进来，看到她光着两条腿站在房间里不由得一愣。

“你要洗澡？”外婆小声地问，“我去把澡盆给你拖进来？”

“凉风冷雨的，洗啥澡洗澡！镜子呢？”邓云芳没好气地问。她同时在心里说，现在要是能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倒是真好！因为没有卫生间，自己到城西以后只在房间里用那个铁皮澡盆洗过两次澡，而且每次光烧热水都要耗费差不多一个多小时，还根本洗不舒爽，真是想想都觉得心烦！

外婆转身出去了，很快又回来，把镜子递到她手上。

“你出去一下。”邓云芳阴沉着脸说。看着外婆一声不吭地走出去把房门带上，她拧着身体用镜子去照看，尾椎骨那地方拳头大的一块淤紫，好像随时都要渗出乌黑的血来。她吓了好大一跳，稍等一下又拿镜子仔细地照看一回，突然鼻子一酸，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赶紧抬手把泪水抹掉，她大口地呼气，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就想让老娘认怂？×！这算个啥？！”

一手扶着床头用另一只手换好裤子，她从里屋慢慢地走出来。厨房的灶台上，外婆正在准备今天的午饭。菜板上有一小堆剁碎的蒜粒，不用问，外婆是准备把这蒜粒放进那个豁了个口子的瓷碗里去腌渍的。这个半大不小的瓷碗里永远都盛有半碗过了少许油的豆瓣辣酱，或者还要放上几个葱段，加进几滴酱油，用筷子搅拌在一起——反正辣酱少了加辣酱，蒜粒少了加蒜粒，滋味少了加酱油，风味差了加葱段——这就成为了城西饭桌上一道一日三餐都雷打不动，甚至往往独孤求败的下饭菜肴。

“家里有治跌打的膏药没？药酒也可以。”邓云芳看着那菜板上的蒜粒，觉得自己的食欲连同心情都一起被剁了个粉碎。

“没有。咋，你摔着了？”外婆正把一个蒸锅放进水池，拧开水龙头往里面装水，“摔哪里了，摔得重不？”

“不重，就是踩滑了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尾椎骨那里有点疼，”看着从锅底溅起的水花，心想今天中午应该不会只吃豆瓣辣酱，邓云芳的心里多少舒服了一些，“你去给我买个膏药吧，街对门那家中药铺子里就有卖的。”

外婆答应一声，把水龙头拧紧，在围裙上擦擦手，把邓云芳递过来的一张两元钱的钞票一把推开，拔腿刚走到门口又停住了脚步。

“云芳，要不你自己去买吧，”她走回到灶台边上，把一个倒扣着的竹编筲箕揭开来，亮出了那个文磊专用的小蓝花瓷碗，碗里安卧着三片厚厚的、新鲜肥美的，用精盐、菜油、花椒粒还有生姜丝环伺着的，巴掌大小五花三层的生肉，“磊磊等下就要回来了，他这两天老说油水少肚子里痨，我要给他做个粉蒸肉，你看我这水都还没烧，我……”

“那你去帮我拧个热毛巾，”邓云芳不耐烦地打断了外婆的话，“我先热敷一下。”

“暖瓶里有热水，你自己提到房间里去敷——我还要赶紧捣点米粉出来。”

一下子忘记了肉体上的伤痛，邓云芳猛地转身冲回到里屋去，怒气冲天地抓起自己那个牛仔包，用尽浑身力气把它沙袋一般重重地摔到床铺上。不争气的眼泪又开始流淌，顾不得再抬手去擦，她猛扑过去，“刷”地一下就扯开了拉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