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您》19

吴下阿萌

受杜所长的委托，副所长元大姐以领导和姐妹的双重身份把邓云芳请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给她泡上茶再跟她贴身坐了，拉着她的手和她进行了一次诚恳而又深入的交心谈心。

可惜自信满满的元大姐并没有能够完成杜所长交办的任务，谈话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无论是摆事实讲道理，还是谈利弊论得失，邓云芳都油盐不进，铁了心地要求提前退休。元大姐口干舌燥黔驴技穷，充满无奈也有些懊恼地放开了邓云芳那双始终都没能捂热的手。

在文管所这样的单位当一把手，杜所长在干部职工队伍的建设管理方面是有一套自己的理论和心得的，简单地归纳起来就是“以和为贵，稳定为主”的八字方针——相对于亮眼的工作成绩，和谐稳定的职工队伍和一团和气的干群关系更令杜所长重视和关心。

像邓云芳这样的老同志，可算是杜所长在对单位进行管理时最为警惕和忌惮的那一类人。根据他多年积累的工作经验，这类人到底有没有、或者有多大本事姑且不论，但是他们胡子长、资格老、面子观点严重，在论资排辈、享受福利待遇等等方面往往都表现得理直气壮，基本受不得半点委屈，属于典型的“我老我有理”类型。而更令杜所长讨厌甚至厌恶的是，事情无论大小，一旦这类人觉得自己受了委屈闹腾起来，那什么讲政治顾大局之类的话大多都属于扯淡，什么摆事实讲道理也几乎可算是无稽之谈，他们在维护自身权益方面可谓不择手段不计后果，总是能够对自己的管理能力和领导权威带来最为严重的挑衅，同时也会对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造成最为严重的负面影响。

在维稳的工作实践中摸爬滚打多年，杜所长尽管对这类人心存芥蒂，但好像厌倦了在幼稚园工作的老师却还是要面对满屋里不是自己的孩子，他对于邓云芳们还是尽量保持着更多的迁就和容忍。不过经验老道的杜所长还没有因此完全麻木不仁，在他的内心深处，其实还残存有一个美好的希望——他相信总有那么一天，在确保自己可以完全置身事外的前提下，总会找到好好地收拾这些老家伙们的办法。

“她还是说要提前退休嘛？”看着站在自己面前有些垂头丧气的元大姐，老杜没好气地问，一边在回忆着邓云芳前天闯进自己办公室里来时的情形——大概是前天下午一点半左右，自己从外面吃了午饭回到办公室，刚在沙发上铺好了毛毯准备眯个午觉，邓云芳连门都没敲就直冲进来，直眉瞪眼地就来了一句：“杜所长，我要求提前退休！”自己被她吓了一跳，稍一愣神的功夫，她又补了一句：“你以后不要再给我安排任何工作，反正你就是给我安排我也坚决不干了！”说完居然都不等自己做出任何反应，直接转身就走掉了！

“嗯，我问她啥原因她也不说，劝了她好久，好话歹话都说尽了，她就是啥都听不进去，横竖就一个态度，反正就是说要退休。”元大姐低垂着眼睛说。

“那你有没有跟她说，在岗女职工要年满四十五岁，同时还要是因为工伤或者有重大的疾病之类的情况，不然是不允许提前退休的嘛？”

“咋没有，我还专门去人事科找了提前退休的政策文件来给她看过了，除了年龄符合条件，她的确不能够提前退休，可是她说……”

“她说啥嘛？”杜所长没好气地问。

“她说她跟严永侯一样，有严重的疾病……”元大姐猜到了老杜要说什么，赶紧补充说明，“她说就算她没啥大病，她还是可以跟严永侯一样，从现在开始天天喝酒把自己喝出病来。要不然，她还可以自己把腿杆砸断了判定为工伤……”

“荒唐！”老杜一记老拳，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桌面上，“这里是国家的机关，堂堂一级的党政组织，不是她邓云芳唱小丑的戏台子，容不得她这么胡闹！她自己做了对不起单位的事情，我还在顾及她的脸面没有处理她，不过就轻轻说了她几句，又专门派你去做她的思想工作，对她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嘛，她居然还敢闹出这么大的情绪，纯粹就是无法无天倚老卖老了嘛！她真的不晓得这么胡闹会有啥样的后果？！你去——再去跟她讲，就说是我说的，既然是编制里的职工，就要无条件地遵守国家政策和单位上的规章制度，要不然人情归人情，纪律归纪律，我们人事科有的是现成的处理办法，随时都可以拿出来对付她！”

老杜向自己交办去做邓云芳的思想工作时，也曾说过“不过就轻轻说了她几句”这样的话，元大姐当时没有细问，现在她猜测恐怕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眼看杜所长动了怒，不想事态进一步恶化，又有心进一步摸清情况好为邓云芳求情，斟酌了片刻，她试探性地说：“我平时跟邓云芳走得比较近，对她这个人我还是比较了解的，她倒不是那种倚老卖老的人，她这人就是自尊心比较强，心气也比较高……跟她谈话的时候我也注意观察过她，她有点反常，跟我说的话很少，不说话的时候牙齿都是使劲咬在一起的。我怀疑她最近是不是受了啥刺激，反正整个人好像都不太对劲，我也说不好……老杜，我能不能问你一下……嗯……听你说她最近做了对不起单位的事情，我也不晓得具体是个啥样的错误，你说她的时候……嗯……是不是有些话说得太重了？哦，当然，只要是犯了错误，该批评总还是要批评，该咋处理就咋处理，我就是担心万一在度上面没有把握好，会造成不好的影响，你说呢？”

老杜捏紧了拳头又要砸下，突然一个转念，火气顿时消了大半——无论她邓云芳要求提前退休是真心还是假意，也不管最终的结果她是退了还是没退，要是这件事情处理不当，“杜所长管理简单粗暴，老同志被逼提前退休”的舆论压力自己是万万承受不起的！他感激地看一眼元大姐，检讨着自己的麻木大意——看来自己这些年在单位稀泥和得惯了，真是变得迟钝了不少啊！“阴险！这是要把我架在火上面烤，阴险嘛！”他在心里暗道。

没有回答元大姐的话，杜所长随即传达了新的指令：“那这样，元大姐，请你现在就去通知班子全体成员开个紧急会议，我们来集体研究一下这个事情……在我这里？不，去会议室！”

元大姐对老杜说的那些话，其实根本就没有保护领导的意思，她所谓“造成不好的影响”的本意，是担心老杜盛怒之下下手过重，会对邓云芳乃至大家的关系造成不好挽回的损伤。听说要召开班子会，做了好事还蒙在鼓里的她觉得老杜实在有点小题大做，不过稍微迟疑了一下还是走出去叫人了。老杜这边再把自己的火气往下面压一压，把状态调整好了，这才往会议室走去。

等到班子的其他几位成员行政科科长老田、文保科科长老曾、还有元副所长——工会朱主席长期借调在外单位工作——都带着笔记本到会议室聚齐，杜所长招呼大家落座以后主持会议道：“请大家来开个专题会议，也不是啥特别重大的事情，主要是行政科职工邓云芳同志前天突然向我还有元所长提出了提前退休的申请，而且她个人的申请态度很坚决，有点令人意外。具体是个啥情况，请元所长先给大家做个通报。老田，还有老曾，你们都注意做好记录。”

老田和老曾相互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赶紧拿起钢笔来，打开了笔记本。

“邓云芳是所里的老同志，对她大家都很熟悉，所以她个人的基本情况我也就不一一介绍了。至于她突然提出了退休的申请，这个事情大致的经过是这样的——前天下午，她首先到杜所长的办公室，向杜所长提出了想要提前退休的口头申请，但并没有说明具体的原因。因为邓云芳今年才四十五岁，距离正常的退休年龄还有五年，此外她身体健康，一贯的工作表现也还算正常，所以从她个人的整体条件来看，严格来讲并不符合国家有关提前退休的政策规定。我猜测……”元大姐停下来想了想，“杜所长和我都猜测，她最近是不是遇到了啥困难，或者是受了啥刺激，所以才会提出这样的申请。出于对职工的关心和爱护，同时也是从对邓云芳同志本人高度负责的态度出发，杜所长已经专门委派我去跟她进行了一次认真的沟通和交流。从昨天我和她谈话的情况来看，虽然我做了她几个小时的思想工作，我口水都快说干了，但是她始终拒绝向我透露想要退休的具体原因，反正我是好话说尽，她就是非要提前退休不可。需要再多说几句的是，通过跟她交谈，我观察到她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很不好，在提出退休要求的时候明显带有非常消极的个人情绪，我可以从她的言行举止当中看出来，提前退休恐怕并非出自她的真心，也不是她的本意，这一点我想提醒大家引起注意——大概的情况就是这样。”

“完了？”老杜显然对元大姐所作的情况通报太过粗略，也没有说到重点有所不满，他冷着脸作出了提醒：“元所长，我请你去做她的思想工作，一是因为你们都是女同志，二是我晓得你跟她的关系一直不错，所以应该更容易交流。邓云芳前天下午来跟我提出退休申请的时候，门都没敲直接就冲进我办公室里来了，那阵仗大得完全像是要一口把我给吃掉一样！她还跟我说了，她要我以后都不要再给她安排任何的工作，就是我给她安排了她也不会做，我看她的情绪闹得厉害得很嘛！而且现在连你出马都没有把她的工作做通，到底是咋个回事，你可以再说得具体点嘛。”

“我跟她谈话的时候她都不咋理我，我也不太清楚究竟是咋回事啊……我只晓得前段时间她还高高兴兴地请了假去陕西旅游，前天是她旅游回来第一天上班，按理说刚回来也不太可能就跟单位上的哪个同事闹出啥矛盾，也不晓得她是不是在外头旅游的时候遇到了啥事情？她啥都不跟我说，我也不晓得咋办了，”元大姐一脸的焦头烂额，转头看见了正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的老田，“田科长，你是邓云芳的直接领导，要不你来说说，看你是不是了解更多的情况？”

邓云芳旅游回来上班以后，老田只在她给科室里的同事们送糖果糕点的时候见过她一面，当时连话都没和她说上两句，直到刚刚元大姐通知他到会议室开班子会，他也丝毫没有察觉到邓云芳有任何的异常。会开到现在，大致可以搞清楚的情况是，自己所在科室的职工邓云芳，居然背着自己把情绪闹到了正副所长那里，而且这情绪闹得还相当厉害，看情形已经让二位领导有了相当的恼火和难堪——老田感觉很被动，心里惴惴很是不安，假装认真在做记录，其实基本上是在笔记本里夹着的一张纸上胡乱地涂抹，听到元大姐招呼自己，他停笔抬头面带愧色地说：“杜所长，各位领导，不管邓云芳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她事先根本没有跟我有任何沟通就直接越级找了所领导，这种行为我认为首先就是不对的，是不值得提倡的，是应该予以批评和教育的。同时，这也体现出我对科室职工的管理还存在不足，在此我先做个检讨！”

看到杜所长微微颔首，田科长心里好歹松了口气，“至于说她突然提出想要提前退休，虽然目前具体的原因不是很清楚，但根据我对这个同志一贯的了解，她这个人虽然性格比较孤傲，平时总有点莫名其妙的清高，无论在科室还是在单位上，好像也没有几个关系特别好的朋友，但总体说来一直还是能够跟大家和睦相处，也没发现任何人和她有啥特别明显的矛盾。所以我在想，她之所以突然这么坚决地提出要退休，嗯……真正的原因可能跟单位关系不大，很可能是她自身出了啥问题……”

“她自身出了啥问题，你说一下嘛。”杜所长鼓励地说。

“这个具体的原因我也不太清楚，我猜测是不是她家里出了啥事情，而且这个事情她还不好意思跟我们大家明说？可是这也不对啊，她刚刚才跟她爱人一起去陕西旅游了一趟，这事大家都是晓得的，前天是她旅游回来第一天上班，她还笑嘻嘻地给我们科室的人都送了礼物，没看出有啥地方不正常啊？哦，对了，听我们科室的一些同志说，她好像对孙晓雨有点看法，可人家孙晓雨是个新来的小姑娘，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她这个老革命咋样啊，搞不懂……哎！所以人都说脾气性格这个东西是最奇怪的，像邓云芳这种有点孤芳自赏的人，也不晓得她心里头到底都揣着些啥样的想法，猛不丁地往外冒一下，搞不好就要吓你一跳！你说我们这些科室负责人，又不是职工肚子里的蛔虫，平时工作本来就忙，我们……”

“好了好了，”老杜实在忍不住，打断了老田的越来越跑题的絮叨，“你就说一下，从前天下午到现在，邓云芳是不是在正常的工作，她有没有出现消极怠工的现象。”

“消极怠工？”老田并没有发现邓云芳有这种情况，不过他不敢说没有，因为这两天他几乎没有和邓云芳有什么接触和交流，“她出勤的情况是基本正常的，至于工作情况嘛，因为她刚回来，她本身平时的工作量就不大，这两天我也没有新的工作任务交办给她，我……”

“那好了，大致的情况就是这样，另外还有些情况可能大家还不了解，我等一下会跟大家进行通报。下面，我来谈谈个人对这个事情的看法，”老杜突然把头低下，脸上是非常诚恳的表情，语气也一下子沉重了不少，“在发表意见之前，跟田科长一样，我也要先来做个自我检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