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您》15

吴下阿萌

接普元市教育局领导指示，除周璐和唐守明留下来帮助秦立梅照顾叶大坤，并负责做好相关后续工作以外，观光团其他成员必须立即动身返回汉西省。刘局长提出特别要求，观光团所有成员返家后每人休假三天，三天后各自正常上班，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形式在任何场合向外界透露有关西安交通事故的任何信息，违者将予以严肃处理。于是在车祸发生的当天夜里，好像一支立足未稳即遭迎头痛击的部队，观光团六人残部就匆忙地登上了返程的火车，第二天就完成了向普元各市县乡镇的全面溃退。

自从脱离了李志邦的魔爪以后，一个无比坚定的信念在邓云芳的心中牢固树立，那就是离婚——不要说自己当年义无反顾地嫁给李志邦时他的一穷二白，不要说自己为他生养了一双儿女，不要说自己这些年跟着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更不要说他如今越来越人模狗样了自己也没沾上他什么光，单就说他掐着自己脖子的时候，眼神里流露出来的那如假包换的凶恶和残忍，还有那浑身散发出的腾腾杀气，不需要再有任何怀疑就可以得出定论——他李志邦原来根本就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个对自己根本没有一丝真感情的负心汉，一头无论怎么喂也根本就喂不熟的白眼狼！

邓云芳不敢也不愿再去回忆，却止不住地要想起李志邦把自己往死里掐的时候，他那陌生而又恐怖的样子，越想就越觉得身体里凝聚起了一座冰山，不断“滋滋”地往外冒着透心的凉气。她在回程的一路上都在盘算着，回家以后不仅要马上离婚，而且还要通过离婚让李志邦身败名裂，让他妻离子散，让他滚回东北，让他悔恨终生——让他机关算尽几十年，一夜就回到结婚前！

被众人心照不宣的目光扫描着，从陕西到汉西，从省城到县城，邓云芳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再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李志邦也垂头丧气地保持着沉默，只在省城火车东站出站口前和大家挥手作别的时候，才在脸上勉强地挤出了一点礼节性的笑容，简短地说了两句客套的话。

从遭遇车祸到现在几乎都没怎么好好吃过一顿饭，李志邦在火车站旁边的一个小卖店里买了两个面包，两人一人啃下一个草草垫饥以后，不到下午三点就坐上了返回普改县的客运班车。没想到客车司机嫌车上的客人太少，根本不顾众人的催促和抱怨，把车开出客运站后就停在火车站广场旁边，一直等到差不多五点凑够了人数才慢吞吞地发车，一路上还走走停停不断地下客揽客，等到达普改县的时候，竟然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

两人在客车上是一前一后，根本连坐都没有坐在一起。虽然还是穿着同款的旅游鞋，用着同样的牛仔包，可客车上的他俩看上去已经不像是一个兵种的亲密战友，而更像是两个恰巧撞衫的背包客。当他俩饥寒交迫，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在茫茫夜色中回到城东的家，推门进去，把牛仔包卸下来扔在客厅的地板上，不仅是身体，两个人在那一瞬间都从内心感受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文红房间的房门紧闭，人大概已经上床睡了。实在没有精力再说话做事，邓云芳径直走进了卫生间，趁她在里面洗漱的当口，李志邦自觉地进到卧室里去，从床上把自己的被褥抱出来铺在了客厅的沙发上。等邓云芳从卫生间出来，他原本想问她一句“要不要吃点东西”，可她已经以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从客厅掠过，进卧室去“嘭”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李志邦坐在沙发上发一阵愣，然后叹一口气，也准备去洗漱一下，不料稍一起身就浑身酸软，他索性就脱了外套鞋子妥协地躺下，抓过被盖来盖住胸腹。他躺着，想着明天一觉醒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灯都没来得及关，很快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当他从酣睡中醒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卧室的房门洞开。他赶紧爬起来走进去检查，才发现邓云芳收拾了金银细软，已经离家出走了。

“文红，你起来了没？文红！”站在人去房空的卧室里，李志邦有些慌乱大声地喊。没有人答应，他从卧室里出来，冲到文红房间的门口抬手正准备砸门，大门锁响处，文红却脸浮眼肿的从外面进来了。

“爸？！”文红明显是吓了一跳，“你咋在家？”

“你昨天晚上没在家住么？”李志邦也是大感意外，狐疑地把文红从头到脚地打量着。

“哦，没有……我……昨天学校组织过工会活动，我们几个女老师在一起玩得太晚了，又都喝了点酒，就一起到学校旁边的县委招待所去凑合了一晚上，”文红躲闪着李志邦的审视，埋下头从他面前绕过去，“你咋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要出去十来天的么？”

“工会活动？啥工会活动需要过得连家都不回了？一个女娃娃夜不归宿，居然还学会了喝酒！你站住，你先给我说说清楚！”李志邦追在文红的背后喊。

“哎呀，爸！”文红决定变被动为主动，假装嗔怒地回身说道，“我都多大了，偶尔和女同事一起在外头住一夜又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犯得上编瞎话来蒙你么？你就别管我了！问你呢，你们咋这么快就回来了？”

“路上出了点意外，”李志邦嘴巴上回答着，脑子里却猛然想起了市局刘局长作出的严守秘密的指示，“出了个很小的交通事故，都没有人受伤，就是车被撞坏了，领导就让我们赶紧回来了。”

“车撞坏了，那换辆车就是了啊，你们该咋玩就咋玩，凭啥要你们回来？”文红表示难以理解。

“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我们这次出去代表的是普元市整个教育系统，在外省出了交通事故，事故虽然很小，但是如果被有些别有用心的人晓得了，不负责任地添油加醋一番再四处传播开来，那就很有可能造成非常恶劣的影响，搞不好我们这次出去的每一个人，甚至市局的主要领导都要受到很大的牵连——文红，这个事情你晓得就是了，千万不准到外面去跟任何人瞎讲哦！”李志邦很认真地说。

“好不容易出趟远门，咋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你们这运气真是差得……”虽然还是不太清楚一个小小的交通事故怎么就可以带来非常恶劣的影响，但文红真心为爸妈感到遗憾，朝卧室里看上一眼，她接着又问，“我妈呢，她这么早就出去了？”

听文红这么一问，李志邦这才想起自己当下亟需处理的主要问题。定一定神，他迅速开动脑筋分析起了眼前的局势——依照邓云芳那一贯飞扬跋扈的户主作风，以及从来不会拐弯抹角的直筒子性格，在遭遇了“锁喉事件”这等严重的冒犯以后，她居然可以一直保持沉默，居然没有如预想中那样对自己发动正面且不可调和的讨伐战争，如此反常的表现背后，是不是说明她其实也是在担心矛盾的继续激化？而且，她仅仅选择了不辞而别这样一种消极避战的方式来进行对抗，这是不是可以进一步说明，她的确是在害怕事态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是完全有可能的！而如果这些推断成立的话，那就等于说在当前夫妻关系已然决绝分裂的表象下面，她其实已经为感情的修复留好了余地，为最终的和解提供了可能。

想到这里，李志邦对邓云芳离家出走这件事情的性质作出了初步的判断，心里一下子释然了好多。“隔上次还不到一个月呢，我咋会又对她动上手了？这可不是个啥好现象，我得好好反省找找原因，照这样下去怕是当真要出大问题了……”他出神地想。

“发啥愣啊，问你呢，我妈呢？”文红已经进卧室里去转悠一圈又出来了，催促地问。再看一眼沙发上李志邦的枕头被褥，她其实已经差不多猜到了答案。

李志邦回过神来，伸手往沙发上一指说：“文红，来，你先坐下来，我跟你说点事。”文红一脸狐疑地走过去坐下了。

“我们这趟出去，因为刚到陕西就出了交通意外，所以我们一个景点都没去成，你妈……嗯，你妈很不高兴。你晓得的，你妈这个人，心里有啥不高兴都喜欢挂在脸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呢，实在是不好看嘛，”李志邦字斟句酌地说，“我就说了她几句……你想，出了车祸，我当时心里也是着急也很上火……可能话说得重了些，你妈可能就觉得我伤了她了。从陕西回来这一路上，包括昨天晚上回到家里她都没有再搭理过我。你看，我昨天晚上都是在沙发上睡的。结果刚刚起来我才发现，你妈她……”

“我妈她老人家离家出走了！”文红接着他的话说，语气中并不见哀其不幸的同情，倒很有些怒其不争的责怪，“你们不是前不久才刚刚闹过一次么，明明和好了高高兴兴出去旅游，这咋在外地都又闹起来了？人居然都离家出走了！爸，妈可从来没被气成过这个样子，就是因为你说了她几句那么简单？哼，反正我是不相信，你少糊弄我。”

“我……”李志邦语塞，心里蹿起来一股火，但很快又熄灭在了一种如潮水般泛滥的倦怠情绪当中。他窘迫地掰着手指上的关节，直到两只手上再没有一个关节可以掰响以后，他才打起精神继续说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这其实并不重要，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还是要让你妈从城西先回来再说。牙齿和舌头那么亲热都有咬着的时候，你说哪有产生点矛盾就离家出走的道理？！文红你这样，你今天就利用课余时间到城西去一趟，见到你妈……”

“你咋晓得我妈在城西，万一她跑到其它啥地方去了呢？”文红一脸的不配合，打抱不平似的抢白道。

“除了城西，她还能跑到啥地方去？你就少帮着她来气老子了，”李志邦不耐烦地摆一摆手，认真地嘱咐道，“到城西见到你妈，你就这样跟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