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您》14

吴下阿萌

从火车站去往华清池的路上，对向车道上的一辆大货车低速左拐准备进入一条岔道，在大半个车身已经越过道路中心线后，突然发现天涯旅行社的中巴车正迎面驶来，好像没有刹车的意思，赶紧原地停下。西安分社中巴车上金鱼眼的驾驶员大概是因为走神，车速虽然不快，但待发现大货车时紧急制动可惜为时已晚，在路面上留下一声尖利的刹车啸叫以及四五米黝黑的轮胎擦痕后，还是一头撞在了大货车的右前轮上。

撞击的力度说大不大，不仅邓云芳和李志邦因为怀里抱着牛仔包毫发无损，再看周围的人好像也都没有受伤。不过说小也不算小，中巴车的前挡风玻璃已经完全破碎，同时车头右侧被撞变了形瘪进来一块，却刚好把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叶大坤从髋部以下，牢牢地卡在了座位和驾驶台当中。

事故正好发生在一所驾校的门口，马上就有人不断地从驾校里跑出，和过路的行人一起，把相撞的两辆车团团地包围了起来。缓过神来的邓云芳在众人的大呼小叫中跳下车去，跑到车头往驾驶室里看去时，秦立梅正抱着叶大坤的肩膀哭天抢地地叫着“坤儿哥”，而邓云芳听她平时都称呼叶大坤为“老叶”的。卡在座位里的坤儿哥浑身满是玻璃碴子倒并不见血迹，他表情呆滞面色如土，睁着一双劫后余生惊魂未定而又恐惧无助的眼睛，眼珠子骨碌碌地转着到处乱瞟，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伤势究竟如何。

周围的人有的在大叫“赶紧救人”，有的在做伤残鉴定“腿是肯定保不住了”，更有的在扮演超人，吊在后视镜的支架上脚蹬轮胎蚍蜉撼树，妄图把中巴车内瘪的驾驶室往外拉开，现场很快乱作了一团。而邓云芳只看了一眼叶大坤就吓得浑身战栗两腿发软，被李志邦提着胳膊搀扶到路边蹲了下来。

交警很快赶到现场，立即进行人员疏散，把包括两辆车上没有受伤的人员在内的所有人，不由分说统统都赶到了临时划定的警戒线以外。胡幸之嘴里喊着“我的行李还在车上”试图冲破封锁，被一个警察断喝一声道：“救人重要还是行李重要？！”只伸手一挡，就把他推了一个趔趄。胡幸之又急又气，肚子里昨夜过量的劣酒所导致的不适压抑已久，再加上喝了一路的冷茶，还没站直就“哇”的一声，残渣秽水脱口喷出，搞得近旁的人都跳脚闪躲，倒是有效地支援了警察同志的清场工作。

警戒线外，伪满团队的人都满怀庆幸，心有余悸地相互表达着问候和关心，一边都焦急地关注着中巴车上的状况。中巴车上只剩下了叶大坤和秦立梅，车头前面站着大货车和金鱼眼的司机，都在对着交警不停地指手画脚解释着什么。有人问到徐导，只说刚刚还看见她捂着后脑勺从中巴车上下来，好像受了点伤，大家前后左右地寻找一通，却不见了她的踪影。邓云芳蹲在地上再一抬头，诧异地看到于素华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中巴车上，正帮着秦立梅在一起照顾着叶大坤。

此时由一个又高又胖的警察领着，从驾校里又跑出来几个拿着钢管和撬棍的人，他们径直跑到中巴车前，把手里的家伙往叶大坤身体周围的缝隙里横倒竖歪地插将进去。高胖警察想要尽快下达合力撬开驾驶室的命令，不料一个矮小精廋的黑脸汉子在车头前上蹿下跳，不停地就支点位置、力矩大小、力臂关系等问题向大家发表自己专业性的指导意见。高胖警察心头火气，喝令全员退后，指着卡在驾驶室里的叶大坤慢条斯理地对那汉子说：“我们都不动，就请你一个人来。”黑脸汉子就低下头去不作声了。

狠狠地把黑脸汉子盯上几秒钟过后，高胖警察一声令下，大家一拥而上，在齐声高喊过几轮“一二三”的口号过后，驾驶台和座位之间的空隙越来越大，终于，叶大坤被又推又拉地从碎掉挡风玻璃的车头里抬出来了。于素华此时早已经用一些衣物在路面上铺成了一个简易的床铺，等大家把叶大坤轻轻地放下地来，她率先蹲下去观察了一会儿，然后回身朝着警戒线外的众人比划了一个“没事”的手势。

叶大坤到底有事没事，邓云芳已经不大关心了，等到救护车闪着警灯开过来的时候，还蹲在地上的她其实早已不再腿软，之所以还一直蹲着，是因为她越来越清晰地看到了一个不容回避的事实——自己满怀憧憬的首次省外旅游，自己这交了二百块钱的陕西之旅，这趟哪怕已经缩水到只有五天的行程，恐怕还说不上是真正开始，就要因为这场突发的意外车祸而彻底的泡汤了。

“还有比这更倒霉的事情么？”她蹲着，表情有些麻木的样子，冷眼看着白衣服的医护人员从救护车上跳下来，看着叶大坤被小心地移到了担架上，看着团队里的人都越过警戒线凑上前去簇拥着担架往救护车上送，看着李志邦在人群中忙前跑后的样子，再看着拉着叶大坤秦立梅还有周璐的救护车关上门拉响警笛绝尘而去——她觉得自己也应该走过去，根本都不用动手，哪怕就是走上前去做做样子也好，可她依旧还是一动不动地蹲着。

“我为啥要参加这次旅游？就这么回去我肯定要被人家笑掉大牙啊！啥事情糟心偏偏就遇到啥事情，我凭啥就这么倒霉？咦！好像自从孙晓雨出现以后，我就再没有遇到过一件舒心的事……这小××的……”她蹲在原地，脑子里的念头却是越来越纷杂地往外冒，“叶大坤又不是优秀教师，他凭啥也可以来旅游？他还要求我们不要拖累别人，他自己现在倒成了我们最大的拖累！还有他那个老婆，那个让人多看上一眼就吃不下饭的秦立梅，她也是和我一样交了二百块钱的么？叶大坤今天为啥不跟昨天坐车的时候那样，也把鞋脱了把脚放在驾驶台上呢？要是那样的话，呜——那辆大货车撞过来——嘭！肯定会把他那双臭脚撞个稀烂……哎呀，我咋会这么去想！”她赶紧使劲地摇了摇头，要把那些不道德的念头从头脑当中甩出去。

团队里没上救护车的人陆续走回到路边来了，邓云芳慢吞吞地站起身来，腰身酸痛双腿发麻，她赶忙扶住了身边的一棵行道树来保持住身体的平衡。好像看透了她的所思所想，没有人走近她，也没有人和她说话，大家在距离她几米远的地方围拢起来，每个人都在帮着于素华整理她抱在怀里的一大堆衣服，每个人都在对她表达着自己由衷的赞美之情。

“不好意思啊，刚才实在是着急，我带的衣服根本不够用，就顺手在车上大家的行李里随便抓了一些，也不晓得哪件是哪件，看看，还搞得这么脏，真是太对不起大家了。”于素华对众人的夸奖置若罔闻，反倒一个劲儿地给大家道起歉来。

每个人都说“这算个啥，没有关系”，邓云芳却一眼就认出来，于素华抱着那一堆乱七八糟纠缠在一起的衣物里，露出一根灰色的、沾满了尘土的、好像还被打湿了的呢子大衣的袖管——那是自己半年前才刚做的，平时都不怎么舍得穿的，所有衣服里最贵也最拿得出手的一件衣裳——她觉得单单用手扶着怕是站不住了，双手抱紧，她把整个身体都靠在了树上，也顾不得会因此蹭自己一身那树干上的白灰。

她靠在树干上，听到他们又在七嘴八舌热烈地商议着，等交警处理完现场，要由李志邦和胡幸之负责去中巴车上取回并照管好大家的行李，由唐守明负责到驾校里借电话向市局汇报情况并请求指示和支援，由伍其易负责和天涯旅行社西安分社协调交涉，并安排好大家在西安的衣食住行等一系列问题。于素华和周春敏的任务则是这就先搭车到医院去，与秦立梅和周璐一起轮班照顾好叶大坤……她站在圈外，感觉自己已经不再是团队中的一员，而更像是旁边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者当中的一个。或者，自己即便还算是这团队中的一员，那也是所有人眼中最低能、最废物、最自私冷血、最不招人待见的那一个。

李志邦接受完照管行李的任务，正准备和胡幸之一起往中巴车上去，突然看到独自靠在行道树上的邓云芳，他暗道一声“不好”，赶紧走了过来，手里还提着那件灰色的呢子大衣。

“云芳你咋了，咋不说话，有啥地方不舒服？”他弯腰下去替她掸掸裤腿和衣服上的灰土，“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好在我们两个都没受伤，这是不幸中的大幸。云芳，我们的运气是真好，你想万一要是……”

“我巴不得再撞得厉害些，最好直截了当地把我俩——把我们车上的人全部都撞死，那才叫好呢！”邓云芳凶狠地低声诅咒道。

“你说啥？”

“我啥也没说，我说啥管个屁用。”

“咋了云芳，谁又惹着你了？”李志邦右挪一步，用身体把其他人挡在身后，把心里的已经有些按捺不住的火气再使劲地往下压一压，“从昨天开始，这一路上就没有见你有过好脸，你这莫名其妙地又在发啥脾气？出车祸这种事情谁能说得清楚？谁又愿意遇到？你以为我遇到这样的事情心里头就不烦？我跟你讲，都是一个系统里的人，你不要动不动就甩脸色，让人家看到了多不好！你就当是给我留点面子，你看看现在是个啥情况，有啥事好歹都等我们找个地方先安顿下来了再说，听到没有？！”

“面子？你还要面子？哼！”邓云芳冷笑一声，松开双臂，把靠在树干上的身体站直了，伸出一根食指来对准了李志邦的鼻尖，“混你妈几十年才评上个先进，一分钱的奖金没有还要让老娘倒贴两百块钱，区区五天的旅游，到现在一个景点还没看到呢，又出了车祸——李志邦，你还想要啥面子？你还要你妈个××的面子！还说啥一个系统里的人，一个系统里的人又咋了？你是觉得你们教育系统里的人都是啥了不起的人物么？我告诉你，你们系统要组织你们这些人出来丢人现眼，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情，老娘在家里待着本来舒服得很，你非要生拉硬拽地把老娘诓骗出来干啥？你他妈……”

邓云芳的叫骂声戛然而止，因为李志邦已经突然出手，一把就抓住了她的衣领，好像一拳狠狠地砸下了收录机的暂停键。

被衣领勒紧了脖子的邓云芳太阳穴上青筋暴起，她下意识地想要掰开李志邦的手，可双手抓住他的手腕再怎么摇晃也无济于事，李志邦再使劲一拧，手指上的关节重重地压迫到她的喉管，邓云芳几近窒息，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抬眼看去，此时印刻在她那鼓胀的眼球上的，是自己的丈夫那张完全陌生的、凶神恶煞的脸，一种带着死亡气息的巨大恐惧顿时穿透了她整个的身心。

“你……”李志邦欲言又止，从鼻孔里喷涌出的股股粗气直撞到她的脸上。突然，他看到邓云芳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哀求的、示弱的、可怜巴巴的眼神，心头顿时一软，虽然还抓着她的衣领，手头上的劲却一下子松懈了。

“你说，你到底想要干啥？”慢慢地松开手来，李志邦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问。

喉咙里一阵痛痒难耐，邓云芳转身弓下身子，扶着行道树一阵涕泪横流的咳嗽。等到终于喘息平定，她擤一把鼻涕抹在树干上，直起腰杆来背对着李志邦喃喃自语一般地说道：“回家……我要回家……”

李志邦心里“咯噔”一下——大错已经铸成，后悔也是枉然，无论如何也要先维持住表面上的和平，天大的事情都要等到回家去再说——他毅然决定破罐子破摔，再把心肠硬化起来，用一种绝情冰冷的口气恶狠狠地说：“可以，不过我警告你，你要再敢胡闹，就先自己一个人滚回汉西去！”

邓云芳没有再说话，再擤一把鼻涕抹一把眼泪，她慢慢转过身来，也不愿意看上李志邦一眼，只把呢子大衣从他手里抓过来紧紧抱在怀里，然后就独自朝着中巴车那边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