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您》13

吴下阿萌

“起了啊，西安站快到了啊……到西安的旅客，换票了啊，起了起了……”女乘务员低声提醒着从通道上走过，把睡梦中遨游在不同空间里的旅客们唤回到车厢里来。

邓云芳有失眠的毛病，向来睡眠很浅，被叫醒了以后，她赶紧伸手去摸腰包，然后再抬起手腕来看表，梅花牌坤表绿莹莹的夜光指针显示，此时正是凌晨的五点三十五分。

这块表是邓云芳十年前花一百零五块钱买的，当时手表票还属于特供票，是李志邦托人好不容易才搞到的，整整花掉了她一个半月的工资。本来不带夜光的梅花表不到一百块钱就可以买到，可是邓云芳坚决地选择了这块带夜光的。两年前，又花了十五块钱在表铺里进行了一次改装，增添了防水的功能。虽然和夜光相比，这个功能显得更加的多余。

车厢顶上的灯陡然亮起，发出惨白的光，邓云芳眯起了眼，从铺上坐起来准备起床。她看到李志邦先从中铺上放下两条光腿，过了一小会儿才抓着两边的床沿小心翼翼地溜下地来，又踩着自己的床铺攀上去找裤子。对面的下铺上没有人，周春敏已经去洗漱了，这时候素面朝天一脸水珠地回来对着她说：“赶紧去，人不多。”

当车厢广播通报了西安即将到站的消息，大家都在检查行李做着下车准备的时候，突然听到伍其易的一声惊呼：“咦！胡老师咋还没起来啊？”众人围过去看时，胡幸之只把脑袋的秃顶从那边中铺上盖得严严实实的被子里露出来，兀自还在发出细微的鼾声。伍其易赶紧过去垫着脚把他推醒，胡幸之睡眼惺忪地撑起身子，地中海沿岸的一缕头发顺着脸颊飘然挂下，朝铺下找东西般俯视一圈后茫然地问道：“你们干啥？”门牙上居然还贴着一张黑色菜叶的残片，倒把替他着急的众人全都逗笑了。

凌晨六点十分，旅客渐渐稀少的站台上，清点完人数，大家围成一圈等着遗落了相机又跑回去找的李志邦，凛冽的晨风从站台上横扫而过，每个人顿时都缩起了脖子。胡幸之压低了帽檐，摆手拒绝了伍其易递来的香烟，用一个圆筒的不锈钢茶杯顶着半边屁股坐在地上。邓云芳守着两个牛仔包，在心里气恼着李志邦的丢三落四，一边不断焦急地朝车门处张望——为壮行色，那台相机是李志邦在请示了校领导以后，从学校总务科打了借条借出来的，平时就挂在他的皮腰带上，优质的黑色皮套上有一个白色的外文商标，看上去非常的洋气——这可万万丢失不得！好在很快，就看到李志邦一手高举着相机，笑逐颜开地从车门里跑出来了，大家也就相互招呼着往出站口走去。

邓云芳也没有再去责备和埋怨他，故意掉在队伍的最后面，她再次地回过头去，看一眼那条巨大的匍匐在铁轨上的长虫，在心里对自己平生坐的这第一次火车依依不舍地告别。

出站口外头一圈的铁栏杆周围，寥寥散落着几个举着的接站牌子。一个看上去像是有些病态的、面黄肌瘦的小姑娘把肚子靠在铁栏杆上，双手在胸前拉开一张单薄的白纸，上面“普元市教育局”几个七歪八扭的黑体字和她的精神头一样不在状态。周璐当先走过去和她对接了，小姑娘懒洋洋地从背上卸下一个小背包，拉开拉链先把接站的那张白纸胡乱折叠了塞进去，再从里面抽出一根裹着蓝布的不锈钢小棍儿，把小棍儿拉长了一抖，蓝布展开成为一面皱巴巴的，印着“天涯旅行社西安分社”字样的三角形小旗。

一边挥舞着小旗慢慢地倒退着在前面走，小姑娘一边用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絮絮叨叨地招呼道：“普元市的各位领导，普元市的，请跟我走了……普元市的各位老师，请跟着我走……人都到齐了吗……好，请各位领导认准我们的旗帜，大家看清楚了，我们是正蓝旗的天涯旅行社西安分社团队，正蓝旗的啊……”捏造的旗人子弟们无精打采地跟着她走，出了车站来到了站前广场上。

回头望去，仿古宫殿式样的车站大楼顶上，“西安”两个红底白边的行书大字在初露的晨曦中遒劲地挺立，大家都提议要以此为背景拍张照再走。小姑娘打着呵欠说：“给大家十分钟时间，今天要去的景点可多咧！”说完就自顾在广场旁边一个花台边上坐下了。

各种样式的相机集体亮相，邓云芳这才发现原来不仅自己，除了周春敏，各家原来也都带着相机。伍其易手里那台前端有个长筒子的相机尤其惹眼，一看就比其他人手里拿着的傻瓜相机更加的专业和高级。

好像候场的演员接到了上台的口令，刚刚还一脸倦容的众人突然焕发了精神，一时间广场上干部关怀式、革命伴侣式、白鹤亮翅式、金鸡独立式、路在何方式……五花八门的照相姿势竞相争奇，笑闹声响成了一片。邓云芳刚让李志邦给拍完一张，就细心地观察到周春敏有些尴尬地站在一旁，赶紧把她拉过来让李志邦帮她也来上一张。李志邦拍完，把相机递给伍其易，请他帮忙给自己和邓云芳来个合影。

这时邓云芳突然想起，除了结婚那年和李志邦去省城的红光照相馆拍过一次合影，此后这么多年，自己竟然好像都没有再和丈夫单独照过一次相。她不由得有些伤感，但更多的还是激动，在李志邦身旁身体僵硬地站着，只把眼睛死死地盯在伍其易手中相机的镜头上。叶大坤这时靠拢了过来，突然打个立正，对着他俩高喊口令道：“立正！稍息！立——正！”声音铿锵，音色洪亮，和平常说话的嗓音完全判若两人，引得广场那头的人都在扭头张望。

叶大坤一脸严肃作训话状：“你们是不是两口子，照个相像是在站军姿一样，听我口令——向中看齐！靠近——再靠近！亲热点！”没想到叶大坤也有如此幽默的时候，在大家的哄笑声中，李志邦伸出手去，把邓云芳轻轻地搂进了臂弯里，两人在西安火车站前，留下了结婚以后第一张单独的合影。

等到拍集体照的时候，叶大坤居中站了，他的左手边依次是秦立梅、周璐、邓云芳、李志邦和周春敏，右手边则依次站着唐守明、于素华、伍其易和胡幸之。大家请导游小姑娘轮流用各家的相机都来上一张，小姑娘带着些不耐烦，每张照片都拍得飞快。拍完照，她催促着大家穿过广场上车去吃早餐，又说：“今天的景点可多咧！”

一辆半旧不新的中巴车停靠在广场旁边，说是中巴车，其实比面包车也大不了多少。驾驶员的位置上，一个浮肿着一双金鱼眼的中年男子瘫坐在上面，看客人们到了，从嘴里把快抽到头的烟卷啐到窗外去，他对着上车后站在身边的导游小姑娘小声地嘟囔道：“咋这么久才接到，早知道也不用起得那么早……”

叶大坤上车后依旧径直去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坐了，其他人也就都按约定俗成的位次落座。邓云芳一上车就明显感觉和教育局昨天安排的那辆中巴车相比，这辆车要小了好多，不仅每排座位的间隙窄了不少，原先专门用来放行李的后两排座位也不见了。她本打算和其它人一样把行李放在过道上或者塞到座位下面，却发现过道上已经没有多少空间，加上担心地上不干净，只好和李志邦一样，坐下后就把牛仔包抱在了怀里。

车子很快启动了，导游小姑娘已经把正蓝旗收回了背包，此时双手扶着两侧的座椅靠背，岔开双腿保持着平衡，正式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普元市的各位领导，各位老师，大家好，欢迎大家来到古城西安，我是大家这次陕西之旅的导游，我姓徐，大家就叫我徐导好了。有句话说得好，‘人生就像是一场旅行，不仅需要看沿途的风景，更重要的是要有看风景的心情’。旅游是一件开心的事，可如果您不开心，如果您的心情不好，那即便是再美丽的风景，在您眼中可能还比不上您家乡的一条臭水沟。所以，希望大家调整好自己的心情，开开心心地享受我们的旅行。”

邓云芳听着徐导背书似的讲解，看着她好像有什么疾病的黄脸上一双单眼皮的小眼睛，脑子里却联想起了昨天在教育局的中巴车上滔滔不绝的马经理。徐导有关于风景和心情的哲思大概还有点道理，不过这和小屁孩儿为了要在大人面前展示成熟老练，所以对人生发出的那些喟叹一样，即便说得再有道理也不免令人感觉烦腻。“黄毛丫头，心情是说好就可以好的么？”她把怀里的牛仔包往怀里紧了紧，不满地楞了徐导一眼。

“现在，我把今天的行程安排给大家介绍一下。我们现在先去吃早餐，早餐过后，我们就将去参观今天的第一个景点华清池。这里到华清池大概需要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我们争取上午十点钟开始参观，参观两小时，十二点准时出来集合用午餐。午餐过后，十二点半到骊山和秦始皇陵，这两个景点是挨着的，各参观半小时。下午两点，到临潼参观秦始皇兵马俑，参观两小时……放心，两个小时的时间足够。下午四点……”

“啊呀——”副驾驶座位上的叶大坤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惊呼，邓云芳赶紧寻声抬头，却没有看见叶大坤，只看到前头站着的徐导一脸惊恐地朝叶大坤扭过头去，随即“嘭”的一声闷响，全车人的身体都猛向前冲，她一头扎在怀里抱着的牛仔包上，马上又被前排椅背反弹回座位，脑子里顿时就一片完全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