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您》12

吴下阿萌

就在邓云芳和李志邦踏上旅途的当天中午，在家里吃完午饭回到学校的刘芸娜走进教室，走到自己的课桌前坐下，她正准备趴下打个小盹儿，突然发现课桌下面的格子里，自己的书包好像是被人动过了。她抬起头来，用有些抱怨的目光环顾四周，因为离下午上课的时间还早，教室里除了她就还有其他两个同学，此时都一动不动地趴在课桌上睡觉。

把书包从格子里拿出来摆在桌面上，她发现原本很少拉上的拉链被人拉得很严实，里面鼓鼓囊囊的，一看就知道增添了新的内容。

“肯定又是哪个无聊的男生给我搞的恶作剧！”她愤愤地想。

谨慎地先用手在书包上凸起的地方轻轻地按压了几下，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打开拉链来。刚刚拉开一个小口，她就看到书包里多了一张非常漂亮的明信片，匍匐在一个包裹着粉红色电光纸的四方盒子上。她的心里顿时小鹿乱撞，赶紧把拉链重新拉好，可是电光纸上的粉红色已经扑上了她的脸颊。

在文磊有生以来的记忆当中，爸妈还从来没有过同时都不在家的时候。他虽然一直跟着外婆在住，表面上并没有和父母在一起生活，但平日里他在学校会时刻处于李志邦的动态监控之下，回到城西也会受到邓云芳定时和不定时的突击检查，所以和每一个被家长长期贴身管束着的孩子也差不多，当得知爸妈要出趟远门的消息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为自己即将迎来一段无拘无束的时光而兴奋和激动。而在这段真正属于自己的美好时光里，他决心一定要好好做一些随心所欲的、与自由和民主相关的事情。

可究竟什么样的事情才可算是随心所欲，才可称得上是所谓的自由和民主？其实这个问题一时之间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在进行了一番认真的思考以后，他为准备要做的事情确定了两个大致的标准。第一，是自己愿意做并且喜欢做的。第二，是爸妈在家时一定不允许自己做的。理清了思路，他也就很快地明确了自己当下最想做的事情——找刘芸娜表白，和她谈恋爱。

这个想法刚一冒出来时，文磊自己都吓了一跳。在他从小接受的教育里，但凡男欢女爱好像或多或少，都是一件堪称羞耻甚至龌龊的事情，更何况对于初中以前甚至都没有从两性的角度去看待过异性的他来说，即便知道人生在世会有“恋爱”这回事情，即便他自以为只要出现了遗精的生理现象就已经长大成人，可他对恋爱的认识基本还停留在校规里“严禁早恋”的规章制度上，停留在同学们对于某个男生和某个女生关系非同一般的笑谈中，不过如此而已——和刘芸娜谈恋爱？这实在是个疯狂到有些可笑的想法！

可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自己就是因为梦见刘芸娜才有了第一次遗精的经历是真实的，自己对她的喜欢是真实的，而且特别是有了那第一次的生理反应以后，自己对她是越来越喜欢，到现在这种喜欢已经到了一种几乎难以抑制的程度，这个是不是可以叫作初恋不知道，但这份感情的纯真和炙热更是真实的！既然如此，疯狂也好，可笑也罢，管不了那么多了，既然压抑不住，那就先大胆地向刘芸娜表白了再说！

具体该如何表白，文磊为此是很动了一番脑筋，也是很下了一番工夫的。时下写情书这种方式不仅已经落伍到遭人嘲笑，而且白纸黑字被人抓在手里很不安全，班上已经有过女生把收到的情书交给唐老师，令写情书的男生鸡飞蛋打贻笑大方的前车之鉴。可是不写情书，自己又几乎和刘芸娜没有任何来往，那如何才能让自己的这份爱恋让对方知道，同时还要尽可能地让人家在收到爱的讯息后同意与自己交往呢？他反复思量了整整两天，终于想出了一个自认为最为安全稳妥的，最为浪漫的，也最有可能一击即中，令刘芸娜束手就擒的办法。

他先去新华书店挑选了一张一块五毛钱的明信片——和一般同学们在新年或者毕业时相互赠送的那种九毛钱十张一套的明信片不同，这种明信片的纸张明显更大更厚实也更高级，印制得也精美得多，还装在一个闪闪亮的塑料薄膜的封套里，小心地打开封套来，一股浓郁的香水味道扑鼻而来——这可完全算是明信片里的贵族了。

至于图案和文字，他故意回避了那些赤裸裸地表达爱意的内容，而是在近百张明信片当中精挑细选了起码半个小时，才最终选定了其中印着热带风光照片的一张。照片上有蓝天、白云、海洋、沙滩、冲浪板，还有个银灰色的英文短语“Miss you”。此外，在明信片的左下角，印有两行手写体的小诗：“海浪带我，冲向天空；就像鱼儿，和云朵的相逢。”

文磊对这张寓意中性、情感隽永的明信片十分中意，尤其是其中那个“云”字，那个“和云朵的相逢”的句子，他感觉这根本就是和刘芸娜的“芸”字暗合，这简直就是一种心有灵犀的投契，于是他愈发地相信自己和刘芸娜的爱情，分明就是冥冥当中的一种注定了。至于自己母亲的名字里其实还有个一模一样的“云”字，他倒是完全彻底地忘了个干净。

从新华书店出来，他又去了趟百货公司。因为通过对刘芸娜的暗中观察，他发现自己的初恋情人有着明显比一般同学要优越得多的家庭条件。比如她身上好像总是有用不完的零花钱，比如她总是会买价格最贵的课间餐，比如她的衣着总是全班女生当中最时尚最新潮的一个……另外还有一个全班同学包括老师都知道的情况——刘芸娜的家就在县工人文化宫对面，她住的是高高的围墙里一幢红砖绿瓦的三层小楼！单单凭借这样的居住条件，就已经可以认定她的家庭条件绝对非同一般了。所以，他很笃定地认为仅靠一张贵族明信片实在不足以俘获这位千金小姐的芳心，必须还要加上一件堪称昂贵的礼物，这样才会有效地加重表白成功的砝码，获得十拿九稳的胜算。

在百货公司里转悠了半天，他初步看中了两件礼物，准备二选其一。一件是装在一个看上去很高档的木头盒子里的，一把有着极精美的镂空刀鞘的银质小匕首，标签上的价格是120元。另一件是一匹栩栩如生、奋鬃扬蹄的奔马陶瓷雕塑，标价80元——都是他自己越看越喜欢，觉得是个人就会爱不释手的东西。

看好了礼物回到城西的当天晚上，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他对照着一本《唐诗钢笔字帖》，先在一个作业本上认真地临习到深夜，才敢在明信片上落笔，把李商隐的《锦瑟》仔细地抄写上去。他其实也不大懂这首诗究竟表达了些什么，只觉得它辞藻华丽，尤其最后一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凄美婉转，读起来和自己对刘芸娜的渴望似有异曲同工之妙，想必是一首倾诉爱慕的情诗无疑。

文磊原本就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还曾经获得过普改一中硬笔书法大赛的一等奖，班上的同学都认识他的笔迹，所以他落款的时候并没有写上自己的名字，思来想去这样写道：“一堆愿意永久为你伫立的石头”。写完，他把明信片捧到台灯下仔细欣赏了好久，才满意地把它夹进一本杂志里，再放进书包里仔细地收好。

看看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他关上台灯，走出房间去洗漱了，对着外婆的房间高喊一声“婆婆我睡了啊！”回来把门重重地关上，再走到床边故意搞出些上床睡觉的响动来。

拉熄了房间的灯，他在黑暗中摸索到门背后，悄无声息地把门虚开一条缝，屏气凝神地观察着隔壁外婆那屋里的动静——外婆还没有回房间睡觉，她屋里有一口很老旧的木箱，上面挂有一把铁锁，文磊早就已经偷到钥匙打开来仔细地翻找过，早就知道在箱子里装着的几层衣物被套的缝隙当中，藏着一沓厚厚的钞票——那是不愿意和银行打交道的外婆不知多少时日省吃俭用，从牙缝里积攒下来的钱。

第二天下午，放学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好一阵子，初二三班的教室里，就只剩下了刘芸娜和李文磊两名同学。

“这个还给你吧，”刘芸娜娇媚地微笑着，把撕破了电光纸包装的方盒子从书包里掏出来递还给文磊，“明信片我收下了，你的字写得真好，谢谢你！可是这个——太贵重了，人家不能收。”

刘芸娜根本就不喜欢文磊，或者更确切地说，文磊根本就不是她所喜欢的那种男生的类型——他的成绩是真好，还是个班干部，除了长得矮小以外并没有其它的毛病，甚至还有点小英俊，综合看起来，他真的是个挺优秀的好学生。可是这些优点对于刘芸娜来说，有点像是有钱人纵然愿意承认穷人家的节俭是一种美德，却绝对不愿意也去过那种戚戚于贫贱、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这些优点实际上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在看过了明信片，知道向自己表白的人是文磊以后，刘芸娜实在是些失望，她甚至都不怎么想继续去拆开那个粉红色的盒子，等到终于还是拆开来看过了，里面居然是一把看起来还能值几个钱的工艺匕首！“肯定是偷的他爸的东西。”她苦笑了一下，随手把盒子嫌弃地往旁边一扔，就开始盘算着该怎么把文磊打发掉才好。

“你就收下吧，其实我也没有其它的意思……我，这个，这个就是我的一点心意……我其实没有更多的想法……真的。”第一次和心目中的爱人单独相处，文磊全身的毛孔都在冒汗，直紧张得口舌麻痹词不达意。黄昏的教室里光线暗淡，只有满屋的桌椅和前后墙的黑板在安静地倾听着他俩的窃窃私语。

“晓得你没有其它意思，但是人家不要这个。”刘芸娜不由分说地把盒子往文磊怀里一塞，对着文磊再抛个媚眼儿，转身就朝教室外走去了。

“喂！你……”文磊觉得自己憋着一肚子的话想说，可是一下子噎住，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想要追上去把她拦下来，却不知怎么回事就是迈不开腿。眼睁睁地看着刘芸娜那又大又圆夸张扭动着的屁股从教室的门口消失了，抱着被退回来的礼物，他形只影单、灵魂出窍一般地站在教室里，良久，他才被从自己胸腔里传来的“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惊醒。

自己的表白到底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现在刘芸娜到底是自己的女朋友，还是说和之前一样，依旧是那个自己最熟悉也最陌生的女同学？他完全是一头雾水。反复细细地琢磨着刚刚刘芸娜的种种表现，她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她说话时的那些表情，她把礼物塞还给自己时那个温柔却又坚决的动作……很快他就越来越沮丧地意识到，尽管对方并没有斩钉截铁地拒绝，甚至还收下了那张贵族明信片，但是自己那无比珍视、无比炽热的初恋，恐怕注定是一场自我陶醉的独角戏，而且已经无疾而终，溘然夭亡了。

和文磊一样，邓云芳和李志邦的外出远游也给了文磊他姐，也就是李文红背着家人放飞自我的良机。与文磊的年少懵懂完全不同，刚刚参加工作不久的文红倒是敢想敢干，在爸妈外出期间，她恣意地沉浸在自编自导的爱情故事里，甚至连城东的家都没怎么回去待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