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您》10

吴下阿萌

叶大坤摆一摆手，示意大家不必鼓掌。他大声地清了清嗓子，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没有什么指示，我大概看了一下，我们这个团一共就十个人，男的五个，女的也有五个，刚好各占一半，搭配得还挺合适！刚才刘局长已经给我们讲过话了，多余的话我也不想再说，就提几点要求。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从现在开始，到整个学习观光活动结束，不准任何人擅自脱离队伍单独行动。第二，如果确实需要单独行动的，必须向我或者周璐周主席报告并且说明情况。第三，听了大家的自我介绍，我看各位的年龄都比较大了，平均少说也有四十好几，所以出门在外，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一定要注意各方面的安全，最好不要发生那种一个人出问题，结果让全团人都受拖累的情况。第四，周主席给我提建议，从我们当中选几个同志出来，把队伍里必须要做的工作分一下工，这个建议好！周主席，你就把具体的分工情况宣布一下吧。”

刚听完刘局长热情洋溢的讲话，听叶大坤那低沉沙哑还带些训诫口气的声音在会场上碾过，好像喝药吃糖的顺序颠倒过来，众人一时感觉不太舒服，暗暗都在调整状态努力适应。邓云芳听了叶大坤的话，更是感觉此行好像不是去旅游，倒有点像是要去打仗，她不由得嗓子发涩，咽下一口唾沫，压抑地咳嗽了两声。

“好的叶局长，”周璐笑着对叶大坤点点头，随后用笔在纸上再划拉两下，朗声宣布道：“为了尽可能地保证我们这次学习观光活动取得良好的效果，经请示叶局长同意，特别选出以下三位同志，在叶局长的统一指挥下完成团队的日常管理工作。学习委员，唐守明……请叫到名字的同志举一下手……生活委员，于素华……文娱委员，周璐，”她举了举手，“希望被选到的同志能够发扬集体主义精神，为团队奉献出自己的力量，为大家做好服务。”

“不好意思叶局长，我想请问一下，生活委员主要负责什么工作？”坐在邓云芳旁边的于素华在被点到名时一脸意外，手是举起来了，可一直就举在耳边没有再放下。

叶大坤瞥了她一眼，把脸转向周主席，周璐就赶紧说道：“主要是负责照顾大家的饮食起居，及时发现和解决大家生活中可能遇到的各种问题。另外，具体是要负责团队的经费管理，就是各种费用的支出和登记，旅游结束以后的结算和报销……”

“叶局长，等一下，请等一下！”于素华赶紧摆手，眼睛只盯着叶大坤，打断了周璐的话，“我身体不好，这么重的工作任务我完成不了，请你安排其他人来负责。”

“身体不好？”身为团队的领导，第一次安排任务就有人公然推脱不干，叶大坤甚为不快。他紧盯着于素华，眼神里很明显是“身体不好你咋还可以出去旅游”的诘问。气氛有些尴尬，邓云芳看一眼就坐在自己身边的于素华，心里不由得为她担心，毕竟在如此公开的场合下当面顶撞领导，是她即便在文管所那个自己的主场里也不敢随意就去做的事情。

“我有慢性疾病，每天都要吃药，”于素华那消瘦的脸上，黑框眼镜里头目光炯炯，与叶大坤隔空对视，“我只能保证把自己照顾好，不给大家添麻烦，实在没有能力再去管其它的事情。”

“哦，有慢性病……你既然身体有病，咋又能够保证不给大家添麻烦呢？”叶大坤心头已经有火苗在蹿起，明明是紧盯着于素华在看，却搞得坐在旁边的邓云芳胆怯似的低下了头。

于素华没有料到叶大坤居然会如此没有风度，如此的咄咄逼人。好像被人用钢针在腰杆上扎了一下，她把身子在座椅上猛地一挺，一下子比刚才高出了多半个头，紧接着嘴里连珠炮般地扫射道：“这个请叶局长放心，我出门之前已经到医院做过体检，有专门的体检报告，医生说我的身体条件完全允许我参加这次活动。另外为保险起见，我的爱人本来已经去过陕西很多次，这次因为担心我的身体健康，专门请假来陪我，有什么情况我爱人会给我很好的照顾。还有，如果我要是因为身体状况出了问题给大家添了麻烦，必要时我和我爱人会主动退团，绝对不会给大家带来任何影响。最后我想说，我不会给别人添麻烦，也不愿意别人给我添麻烦，就是这样！”说完把手抄起来往椅背上一靠，她埋下头去只顾盯着自己的膝盖看了。

空气顿时凝固，会议室里一片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想不到还没有正式出发，团队中就有人和团长发生了如此针锋相对的抗争。叶大坤像被点了穴，身体僵硬在椅子上，一连串的脏话在脑子里浮现，他狠咬牙关闭紧了嘴，终于没有让它们脱口而出。团长夫人秦立梅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她微撇了嘴，用抱怨却又无可奈何的眼神不停地往于素华身上瞄。邓云芳感到自己的耳根被两人的斗争气焰烧烫，呼呼地朝外头冒着热气，不由得把头又低下去了一些，就瞥见了于素华的爱人伍其易在桌下伸出了一只手来，轻轻地在于素华的腿上拍着，悄声地劝慰道：“好了，不要再说话了。”

表情最难看的是此时已经有些手足无措的周璐——选几个同志出来参与团队管理的建议是由她向叶大坤提出，具体的人选和分工也是完全由她自告奋勇一手操办。在市教育局此前的一次活动中，她和于素华曾有过一面之缘，在活动中做起事情来颇为干练的于素华给她留下了相当不错的印象，让于素华来当生活委员，她觉得是非常合适的人选，而且根据她的工作经验，给类似的团队活动安排一些临时性的工作任务，一般不会有人表示反对，所以她也就没有提前和于素华商量。想不到这个于素华不但不愿意接受工作安排，竟然还是脾气这么冲的一个刺头！现在自己选出来的人不仅让叶大坤挂不住脸下不来台，更可能会让自己在领导心目中留下办事能力差之类非常不好的印象——她脸上的红白两色越来越鲜艳，心情一时之间简直懊丧到了极点。

“叶局长，不就是生活委员么，既然于老师身体不太好，周主席来当就是了嘛。”一个浑厚的男中音沉稳地响起，划破了会场上压抑的寂静。众人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过去，发现说话的是单独坐在靠会议室门口位置的，普元市茂华中学的物理老师胡幸之。之前一直戴着一顶长舌太阳帽的他不知何时摘下帽子放在了桌上，地中海式样的光滑秃顶上反射着日光灯管耀眼的白光。

“可是我还要当文娱委员，我……”周璐对胡幸之的救场心存感激，但听他说要让自己来当生活委员，一时有些为难。

“生活即文娱，文娱即生活嘛，”胡幸之的语气不容辩驳，“周主席你这么年轻，又有丰富的工会工作经验，有你来为大家服务，大家肯定都会非常满意的。叶局长，你说呢？”

“对对，周主席合适，周主席当……”众人频频点头，发出赞同的声音，一齐扭头看向叶大坤。

已经僵化了半天的叶大坤终于在心里消化完了最后一句脏话，从鼻孔里喷出一股腌臜的冷气，他意味深长地再看了于素华一眼，点点头说道：“可以，就这么定了——哼！好了，该交待的都交待了，大家拿上行李，准备出发吧。”

“请各位老师再稍微坐一下，”马经理拿着一沓资料站了起来，“对不起叶局长，必须还要耽误大家几分钟时间，我要大致地向大家介绍一下本次旅游的行程安排，还有一些必须要注意的事项……”

“早在干啥？”叶大坤不耐烦地一挥手，“现在出发，有啥话到车上去说！”说完起身抓起放在座位后面的一个大号行李箱的拉杆，率先大踏步地朝外就走。

大家赶紧纷纷起身，涌到靠窗的那排座椅上去拿自己的行李。在众人带起的一片嘈杂声中，正努力把牛仔包背带套上肩膀的邓云芳分明听见于素华从背后传来的絮叨。

“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让人当老妈子，谁不是出来玩的……哪儿来的啥××领导，我的饭碗又没搁在你的锅沿上……一点素质都没有，就没有这种人不占的便宜……”

邓云芳又惊又怕，心跳得厉害。她赶紧和李志邦说话假装什么也没听见，抬腿朝会议室门口逃也似地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