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您》09

吴下阿萌

霜降已过，早晚的天气已经很有些清凉。凌晨六点不到，天刚蒙蒙亮，邓云芳和李志邦就来到县客运车站，搭上第一班开往普元市的客车，赶在早上八点之前来到了普元市教育局。

市教育局东楼二层灯光明亮的会议室里，普元市六位新科省级优秀教师及其家属首次聚齐，参加由市局刘局长主持召开的行前会议。由于会后大家就将踏上旅程，会议室的大条桌旁边，靠窗的一排座椅上堆放着大家的行李，皮箱背包网兜塑料袋之类，稍显杂乱地排列在一起。

会议还没有开始，大多素未谋面却即将结伴而行的普元市教育系统的精英们相互自报家门、握手致意，礼貌周全，热情寒暄，友好且自信的笑容在每个人的脸上绽放，一股若非绝顶高手如何上得了华山的味道在会议室里弥漫。

邓云芳的行李是她带领着李志邦和文红花了整整三个晚上的时间才准备好的。由于没有远行的经验，除了《新闻联播》里的天气预报之外，似乎也没有更多有价值的信息可供参考。按照“不怕没啥用、就怕没带够”的思路，虽然经过反复的拣择和筛选，邓云芳所携带的行李依旧涵盖了衣食住行的各个方面，按用途、种类和重量的不同分装在两个新买的大号牛仔背包里，直塞得勉强可以拉上拉链为止。

李志邦背上更重的那个牛仔包试试，好像有种负重拉练的感觉，就放下来打开准备把里面的东西再精简一下。不料刚掏出那本《中国地图册》就被邓云芳断然喝止，他只好重新又塞了回去。

除了牛仔包，邓云芳还特别准备了一个小小的腰包，可以贴身绑在自己的腰杆上，那里面装着最为要紧的东西——她和李志邦的身份证、工作证、结婚证，当然还有仔细叠好的那个省级优秀教师荣誉证书的内页。另外，还有专门去银行取出来的，一摞二十张新版的“老人头”百元钞票。

文红从来没有一次性地看见过这么多钱，不由得就在心里揣测对于家里经济行使绝对掌控权的母亲，她的金库里到底还有多少深不可测的储备？一边就缠着她提要求，要她看在自己这么辛苦帮忙收拾行李的份上，说什么也要多给自己带回些陕西那边吃穿用度等方面的硬货。

在邓云芳的心目中，苦熬多年才评上优秀的李志邦似乎并没什么特别的过人之处，但在她的心目中，却对这次即将要结伴同行的其他五位优秀教师有种莫名的憧憬。首次远游所产生的兴奋已经让她提前几天睡不安稳，失眠的时候她就不止一次地想象过这些省级优秀教师该是如何的学识渊博、师德高尚、温润儒雅、桃李满天下，能够因为旅游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真可算是一件堪称荣幸的事情。她于是不止一次地给李志邦交待，这次出门不比往常，在与人交往、待人接物的各个方面一定要千万注意自己的形象，切不可在人前丢了面子、失了腔调。

此时，腰杆硬实的邓云芳就站在李志邦身边，对每一位上前问好和寒暄的人颔首微笑。她觉得会议室里的这些人和想象中的样子非常接近，这让她感到十分亲切也很是愉快。同时她也注意到，大条桌上首有一对五十多岁干部模样的男女紧挨着坐在一起，并不理会众人，不断的交头接耳使他们周围似乎形成了一个有些神秘的气场。

“欢迎各位老师，请入座！”随着一声中气十足的招呼，穿着中山装，梳着大背头，宽额大脸、红光满面的刘局长在办公室魏主任和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的陪同下，神采奕奕地走进了会议室。

众人停止了交流，就近在条桌旁拉椅子坐下。那对五十多岁的男女此时倒站了起来，直到和刘局长笑容满面地打过招呼以后才又重新坐了下去。

“大家都认识了吧？我倒是还有个别的同志不太熟悉，稍后请大家做个自我介绍，”刘局长紧挨着那个干部模样的男人坐下来，用亲切的目光环顾条桌一周，哈哈一笑，“同志们，普元市教育系统省级优秀教师赴陕西学习观光团，今天就算正式成立了。首先，请允许我代表普元市教育局党政领导班子，再次向荣获本年度省级优秀教师称号的各位老师表示衷心的祝贺，向参加本次学习观光团的各位团员表示亲切的问候！”

掌声过后，刘局长继续说道：“现在，我向大家隆重介绍本次赴陕西学习观光团团长，我局上个月才新到任的副局长，叶大坤同志……以及他的夫人，秦立梅同志。”

坐在刘局长身边那对男女一起站起身来，五短身材，体型富态的叶副局长鼓着一双和眼袋一样大小的眼睛，面无表情地向与会者挥一挥手。文眉画眼的团长夫人秦立梅微笑着在向大家点头，她的个头还有身材和自己的丈夫都差不多，两口子站在一起活像一对儿腌咸菜的大瓦罐。

意外的表情在很多人的脸上浮现，一个面面相觑的短暂停顿后，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这掌声要说是大家因为学习观光团有新成员加入，所以要表示自己的欢迎可以。要说是大家因为新加入者既是团长又是副局长，所以要表达一下自己支持和拥护的态度可以。要说大家是因为刘局长竟然委派一位副局长带队，足见领导对学习观光团是何等的重视与关心，这实在是令人深为感动同时备受鼓舞——当然也可以。

正当大家都以为叶副局长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团长两口子却一声不吭地坐下了。

与会的绝大多数人自然不知道，军队团级转业干部叶大坤今年五十八岁，退伍后在外县任正科级一把手职务十多年，为人耿直性情豪爽的他在人前每每爱以“大老粗”自谑，并不十分避讳自己没有念过几年书的短板，反倒因此人缘挺好，也干出了不错的工作成绩。调入普元市教育局任副局长，是上级领导主动关心，要在他退休前为他解决副县处级的待遇。叶大坤调到市教育局不久，很快发现自己原先那套大马长枪的作风不仅毫无优势，在知识分子成堆的教育系统里简直还成了遭人诟病甚至耻笑的缺陷。几轮明枪暗箭的磨合下来，叶大坤心里对于文化人的某些偏见，雨后春笋般旺盛地生长。他为自己的调动颇感后悔，可惜木已成舟，又不能辜负上级领导的一片好心，所以近来就很有些情绪。刘局长察觉出了苗头，于是主动邀请他携夫人参加本次省级优秀教师学习观光团，并请他担任团长。

叶大坤心想文化人本来就容易招人讨厌，能评上省级优秀的文化人恐怕就更加令人厌烦，原本想要推脱，所以在看过观光目的地的备选方案以后找借口说：“北京，福建，河南，这几个地方我们两口子都去过了，老刘，我看你还是派其他人去吧。”谁知刘局长说：“不不不，你说，你愿意去哪里，备选方案本身就是让大家提意见的嘛。”叶大坤盛情难却，不好再推，就想起在宝鸡市扶风县，有一个退伍后一直保持联系却没有再见过面的战友，也没细想就说：“老刘，要是你一定要我带队的话，那我坚决完成任务吧。西安我和我老婆都还没有去过，一直都想去看看，要不然，这次我们就去陕西，你看咋样？”

叶大坤的夫人秦立梅几年前就已退休，近年来被两个孙子几乎占据了全部的精力和闲暇，如今有机会再次以领导夫人的身份免费参加集体活动，趁机还能好好给自己放几天假，心里高兴，坐在那里表现出的是满脸的惬意和快活。

接下来由魏主任点名，六位省级优秀教师依次起立做了自我及其家属介绍——稍感意外，六位老师中，仅有两位带着家属参加旅游。除了普改县第一中学的李志邦带着老婆邓云芳，另外就是双西县城关中学同为语文老师的，四十四岁的于素华带着老公伍其易。伍其易和李志邦同年，是《双西信息》报社的一名记者。其他四位，分别是普元市茂华中学五十三岁的物理老师胡幸之，普元市为民路中学四十一岁的工会副主席周璐，团队中最年轻、年仅三十五岁的丰谷县东方小学副校长唐守明，以及本次乡镇级学校中唯一一位当选省级优秀教师的，南棉县天鼓镇四十二岁的中学数学老师周春敏。

邓云芳听李志邦向大家作自我介绍时，宣称自己为“普元市文化局下属单位政工干部”，心里着实为他这难得的机灵感到惊喜。她挺胸昂头地站起，大方地迎接着众人探看的目光，可等到坐下来听大家介绍完毕，她突然惊觉除了团长夫人秦立梅，年仅四十五岁的自己竟然高居全团女性年龄之首！好像晴空中无端飘来一朵乌云，她的心情顿时就阴郁了不少。

“好啊，我们这个团的成员，包括我们的几位教师家属在内，全都是活跃在我市教育文化战线上的佼佼者啊！马经理——”刘局长扭头寻找，那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赶紧在座位上半蹲起来，“这位是负责大家这次陕西之行的旅行社马经理——你们旅行社恐怕难得有机会接到这么高水平的团队吧？哈哈！”

“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各位老师好，学生是普元市天涯旅行社的小马，能为大家服务荣幸之至，荣幸之至！”马经理双手合十，作揖打躬地回答道。

会场上发出了一阵会心的哄笑。

“陕西历史悠久，是中华文明和华夏文化的重要发祥地，曾长期是我国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先后有十多个王朝在这里建都，留下了大量的文物古迹。希望大家在叶团长的率领下，认真学习参观，好好汲取历史文化营养，在取得良好的学习观光成果的同时，也向外界展示出我市优秀教育文化工作者应有的形象，”刘局长低头看看表，“我还有点事，要先走一步，就对不起大家了——汉西儿女多才俊，普元蜡炬映三秦——祝大家旅途愉快，祝本次学习观光活动取得圆满成功！”

全体起立，热烈鼓掌，大家的情绪愈发地高涨。刘局长起身同叶大坤握手说“拜托”，抱拳向大家表示歉意，一边就带着魏主任离开了会议室。

坐在大条桌的下首，为民路中学工会副主席周璐是唯一一个在刘局长讲话时奋笔疾书作记录的人，此时她手拿纸笔越过众人，快步走到了叶大坤身边。透过一身校服模样的运动装，李志邦发现她那有些发福的腰身上圆肉微颤，新烫过的披肩卷发洒下一路奇怪的味道。

在俯身和叶大坤小声地交流了几句后，周璐直起腰杆对众人大声地说道：“大家请安静！下面，让我们有请叶局长，也就是我们的叶团长给我们做指示，大家欢迎！”说完，顺势就在魏主任留下来的那个空位上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