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您》05

吴下阿萌

例行早退的时间已经过了，可邓云芳今天做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连平时最喜欢去的菜市场也懒得去逛，非常难得的，她一直在办公室里坐到准点才下班。

一路心烦意乱地走回到城东，推开家门看到李志邦正在厨房里忙活，她一声不吭地直接穿过客厅进到卧室里去，在床上躺下来闭目养神单等着开饭。

“爸，你有没有觉得，妈最近好像有啥地方不太对？”李文红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探头探脑地往卧室里张望，然后蹑手蹑脚地闪进厨房，在李志邦的身后小声地问道。

“你说啥？”李志邦正俯身在厨房的泔水桶面前，仔细地从一根大葱里剥出葱白来。邓云芳今天迟迟没有买菜回来，幸好厨房里还剩下有两根大葱，加上昨天做饭时特意留下的一小块精肉，他算计着多切葱丝细切肉，做个自欺欺人的京酱肉丝，好歹也能把三个人的晚饭应付过去了。

“我是想问你，你有没有觉得妈最近不太对劲？”

“不太对劲？”李志邦扭过头看看文红，“没有啊，啥地方不对劲？”

文红歪着脑袋若有所思地说：“我也说不好，反正妈最近好像不管做啥事情都心不在焉的，不喜欢说话，整个人都没有精神头，睡得也越来越晚……嗯，你说，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不会是生病了吧？”

李志邦捏着一截翠玉般的葱白直起腰来，文红的话让他好像也察觉到了些什么，站在原地站想了想，他说：“你妈好端端的，能生啥病？她最近精神状态好像是不太好……要不，等我晚上问问她看？”

“嗯，爸，你不要跟妈说是我让你问的哦。”文红竖起一根食指来放在嘴巴上更加小声地说。

“晓得了晓得了，出去出去，我要切葱丝了。”李志邦把捏在手里的葱白作棍棒样比划，把文红赶出厨房去了。

晚饭过后，饱餐了京酱肉丝白米饭的李志邦打着葱油味儿浓重的嗝儿，正打算出去遛弯消食，顺便到家属区篮球场边上的职工活动室里去找人杀盘象棋，刚朝门口走了两步，却看到厨房里正在水池边洗碗的文红对着自己挤眉弄眼。李志邦回过神来，转身走回到客厅中央，貌似随意地晃悠到斜靠在沙发上喝茶的邓云芳身边坐下，还顺手抓起一张《文摘周报》来假装地看。

其实在刚才吃饭的时候他就已经留意观察到了，邓云芳和平日里相比的确有些异样——她姿态慵懒面无表情，几乎没有说话，胡乱地扒拉了小半碗米饭就去客厅的沙发上喝茶去了。邓云芳没有遛弯消食的习惯，却喜欢在饭后喝一杯很淡的，只比白开水多一两片叶子的清茶。

经过多年的历练，李志邦早就练就了一套仅靠察言观色就可以把邓云芳看个通透的本领。妻子是个心里一旦有点什么腌臜东西就不爱说话，却能够把沉默的原因坦白交代在脸皮上的人。一般而言，她要是办砸了什么事，比如贪图便宜买回了一双纸壳做的假牛皮鞋，表现为沉默，同时面色乌黑、咬牙切齿。犯了什么错误，比如主动发扬风格放弃了先进评选以后才知道除了奖状以外居然还有奖金，表现为沉默，同时面色发白、眉头紧锁。和人产生了冲突闹了矛盾，比如和田科长因为工作安排上的不合理吵嘴，表现为沉默，同时面色潮红，撇嘴冷笑。遭受了什么重大的打击，比如当年文红文磊的外公去世，表现为沉默，同时面色铁青，无语凝噎……

而此时此刻，双手捧着茶杯，沉默地蜷腿斜靠在沙发上的邓云芳面色灰暗，搭配以黑白红颜色的更替，目光游离，兼之以怒哀乐情绪的交织。经验老道的李志邦从来没有见过她有这样的表现，心头对她的那点担心转变成了害怕。赶紧把报纸放下，他凑过去关切地问道：“云芳，你咋了，是身体不舒服么？”

邓云芳还是不说话，聚焦起眼神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双手捧起茶杯来继续喝茶。

“你是不是在单位上受啥气了？有啥不高兴的事情你就说出来，越这么憋着心里越不好受。”

邓云芳抬起头来，鼻翼扇动了两下，眼眶里好像有了一些潮湿，她赶紧把脸扭向了一边。

“云芳，我给你续点水。”李志邦感觉自己问到了点子上，增加了一点信心，也不那么害怕了。他慢慢地伸出手去，把茶杯从邓云芳的掌心里轻轻地抽出来放在茶几上，提起暖壶拔出软木塞，往茶杯里续好了水，又用手背在茶杯上试了试温度，才端起来重新递回到邓云芳的手上。在这个有条不紊、滴水不漏的过程当中，李志邦似乎看到了一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模范丈夫的形象正在妻子的面前清晰地呈现。

邓云芳接过茶杯来依旧用双手捧着，重重地叹出了一口气，感觉好像放松了下来。

李志邦趁势而上：“云芳，其实人生在世，不如意的事情十之八九，社会上单位上，谁能保证不碰到些磕磕碰碰的事情？你看我们年纪也这么大了，这么些年遇到的这样那样沟沟坎坎的事情那还少了？我们不照样过得挺好？特别是近些年来，我们家的条件是一年比一年有所改善，发展的总体势头可以说是相当的良好，我经常都跟你在说，只要这个大趋势是积极的，是正向的，那就没有必要过多地去计较那些坛坛罐罐鸡毛蒜皮的事情。”

邓云芳又把头低下去，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茶，眼神连同整个人的状态明显温和了许多。

“你这个人一贯性子急，对人对事的看法又经常容易偏激，其实只要我们稍微冷静一下，或者学会换个角度去看待，很多看似难以解决的问题，很可能根本就不成其为任何问题。这就好比是站在地上看摩天大厦，和坐在直升飞机里看摩天大厦，高度的不同决定了角度的不同，角度的不同导致了观点的不同，这里面没有绝对的谁对谁错，所以这就在告诉我们要善于全面而又辩证地去面对和处理自己遇到的各种问题。具体到你们单位，你在单位上虽说不是啥领导干部，跟同事们比起来也没有啥特别拿得出手的优势，但好歹你也是第一批参加工作的单位上的老革命，你只要是守纪律讲规矩的，只要你是屁股上没屎被窝里没尿的，谁敢惹你？谁又愿意惹你？”李志邦说得口滑，眼睛已经不自觉地脱离了谈话的对象，开始自顾自的滔滔不绝，“你说你一天到晚看啥啥不顺眼，为那些其实根本不能给你造成啥实质性影响的事情把自己搞得焦眉烂脸的，这不是庸人自扰么？这不是自讨苦吃么？而且你已经到了这个岁数了，又是个女的，在单位上也不可能会有啥更大的发展和更高的追求——人家毛主席都说过，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有啥不好处理的事你就让比你年轻的那些人去干，的确是干不下来的事情你去找领导汇报清楚，实在不想干也可以不干，反正你该是啥待遇还是啥待遇，谁又敢少给你发一分钱？单位是啥，单位就是营盘，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反正还有几年你就要退下来了，你为了人家的世界去冲锋陷阵还搞得成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你说你是不是傻？傻蛋一个嘛！云芳，我跟你说……”

“啪！”

邓云芳突然一扬手，把茶杯发狠似摔在地上，瓷片四散，水花飞溅。

李志邦直吓得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两腿发抖，顺着裤管往下滴水。

“李志邦！”邓云芳从喉管里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进而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你个××的！×你妈！我要×你的——妈！”一直躲在厨房里竖着耳朵偷听的文红被吓得连退几步，一个趔趄把泔水桶踢翻，泔水漫过脚面流了一地。

客厅里，伴随着近乎疯狂的尖叫，邓云芳已经从沙发上腾身而起，十指如钩，一招饿虎扑食，直取李志邦面门。李志邦被吓出躯壳的魂魄尚未完全归位，下意识地一招野马分鬃，抓住了她的两个手腕，再也不敢松手。邓云芳一时挣脱不开，血气翻涌眼前起雾，索性闭上眼睛对着李志邦的下三路飞起就是一脚。李志邦反应神速屁股向后猛撅，伸展四肢脚尖着地，堪堪躲过之后终于回过神来，一股怒气从心头陡然蹿起，不等邓云芳飞腿再起，爆喝一声：“去你妈的！”只把抓紧的她的两个手腕借势往外一甩，邓云芳那瘦小的身体就活像是一辆松快了离合的摩托，一个弹射撞开茶几，直挺挺地摔趴在电视柜前面的地板上。

“妈呀！”文红惨叫一声从厨房里冲出来，双膝跪地扶着头和肩膀把母亲翻过身来。躺在文红怀里，邓云芳双眼紧闭牙关咬死，泪水慢慢淌出，把蓬乱的头发打湿，乱七八糟地贴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