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您》02

吴下阿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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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云芳生于一九四五年，十五岁那年中学毕业以后没有再继续念书，所以她的学历是初中。

在我国，到底什么样的人才可以称之为知识分子，这在较长的一个历史时期里是存在过激烈争论的。不过在邓云芳中学毕业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在文盲成群的的普改县，起码在当时当地人们的认知当中，一个女孩子能够拥有初中毕业文凭，那她简直就是个女秀才，就是个不折不扣如假包换的知识分子。

那时候外公和外婆都还年轻，都是县集体所有制企业文江棉纺厂的正式职工，家庭条件虽说不上特别优越但吃穿不愁也算殷实，所以邓云芳毕业以后也不着急找工作，在人们对知识分子尊敬甚至崇拜的眼光里陶醉了大半年以后，正好赶上普元市文化局要在普改县新成立一个文物管理所，面向社会招收部分职工。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她轻易地就通过了百里挑一的招工考试，从数百人的激烈竞争中脱颖而出，以刚满十六岁的年龄就成为了一名吃皇粮的国家行政单位正式职工。

二八少女邓云芳很骄傲也很自豪，走路说话也就开始有些拿腔作调，愈发地有了些知识分子的刺鼻味道。周围邻居和亲戚朋友们都把她看作是那种光宗耀祖式的出息孩子，经常就有张叔李姑二姨妈之类，愿意把她当做光辉的榜样，拿自己家里那些不争气的儿女来和她作出当面的比对，说些“你××的就是给人家邓云芳舔屁股，人家都嫌你舌头粗”之类的糙话。每当这种时候邓云芳都一声不吭，脸上露出些鄙夷的神情，好在她觉得话虽糙终究理不糙，所以一般也就宽容地微笑了。

普改县文管所刚成立时不过是个股级单位，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下设行政、文保、人事、财务四个科室，有二十几名职工。全县城乡范围内仅有的一家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是始建于唐朝，毁于元代，重建于清末的林云禅院，其余则是散布在县城和各乡镇的十余个不成规模的尼姑庵、和尚庙、城隍殿、玉皇宫、先祖祠之类，并不具有多大的文物保护价值的场所。邓云芳虽然当初是以“才女”的姿态参加工作，可在所里工作几十年，一直干的都是行政后勤方面的工作，没有参加过任何有关文物保护方面的学习和培训，相关的专业知识几乎为零，也基本没有参加过与文物管理直接相关的具体工作。

和所有的清水衙门一样，文管所尽管待遇一般，也没有多大的职级上升空间，但胜在旱涝保收，工作轻松而自在。邓云芳参加工作以后的三十年间，国家经过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恢复高考、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十一届三中全会、改革开放等一系列重大的历史事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在她个人的世界里，除了结婚生子堪称大事，青春不再值得感怀，什么国家兴亡民族荣辱基本与她无关。

大概也还有些值得记录的事情，那就是自己刚参加工作时的工资只有19.5块，现在是385块，增长了将近20倍。以前逢年过节才有肉吃，现在顿顿都有荤腥。二小子文磊上小学以前自己手里几乎没有一分的闲钱，现在靠着精打细算省吃俭用，还有李志邦现在每月也将近400块钱的工资，家里居然已经有了近万元的存款——至少在邓云芳自己的感觉里，至少在普改县，她和她的家庭，要明显早于绝大多数亲戚朋友甚至全国人民，已经提前实现了小康。

“要是这次能够接替老田当上科长……”邓云芳这么想着，不由得有点兴奋也有点激动。她觉得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自己的人生终归都算得上是圆满。她五音不全不会唱歌，可因为最近心情不错，她倒是喜欢轻声哼上几句比如《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之类节奏欢快的歌曲，心情就愈发地好了。

到了夏天就快要过去的时候，有关行政科科长继任人选的问题并不见有丝毫动静，文管所里却发生了另外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副所长元大姐这天专门到行政科来宣布，文管所马上会有新人入职，是一个名叫孙晓雨的，刚从汉西省商业高等专科学校毕业的女大专生。而且由于此人学的是文秘专业，报到后就要被分配到行政科来工作。

文管所二十多号职工平均年纪四十来岁，绝大多数学历偏低，高小毕业甚至肄业的职工并不鲜见，所里已经有十好几年没有进过新人。本来前两年好容易分来了一个财政学院的大专生，结果小伙子干了还没满两个月就辞职走人，不久后听说他在市财政局就了业。这事让所里不少职工包括邓云芳在内心里都有隐隐的不快，邓云芳还曾经默默地祝愿过这个好高骛远的大专生，祝愿他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所以听到又有新人要分配进来，她嘴巴一瘪，对着元大姐还有周围的同事冷冷地冒出一句：“又是一个大学生，就怕我们文管所庙太小，供不起这么大的菩萨哦！”

议论归议论，可是当孙晓雨第一天到所里来报到的时候，邓云芳还是不由得眼前一亮——那是个阳光明媚的礼拜一的早晨，穿着一身淡黄色休闲套装的孙晓雨跟在文管所所长老杜、行政科科长老田身后，和副所长元大姐手拉着手一道走进她的办公室里来。孙晓雨个子不高，身材也有些偏胖，但皮肤白皙，明眸皓齿，秀发披肩，笑容灿烂，活像一个亮晶晶的可乐瓶儿滚进了一堆青铜器，逼人的青春气息让文管所那一贯灰蒙蒙的工作氛围似乎也为之焕然。尤其当杜所长把她带到自己跟前作了介绍，她鞠躬脆生生地叫出那声“邓阿姨”时，邓云芳几乎立刻就从内心里喜欢上了这个阳光漂亮的小姑娘。

“邓大姐，晓雨学的是文秘专业，经所里研究，以后就先安排在行政科工作。我想就辛苦你当她参加工作以后的第一位师父，好好带一带她，让她尽快熟悉所里的环境，尽快进入工作角色。晓雨啊——”杜所长转头看向孙晓雨，眼睛里闪耀着慈父般欣赏和爱惜的光，“邓大姐可是我们所里的元老，德高望重，工作上一贯兢兢业业，要说行政管理工作经验，邓大姐算是所里最丰富的了。你一定要跟着你邓阿姨好好学习，有什么不懂的要向邓阿姨多多请教，不要辜负了我们对你的殷切期望啊！哈哈！”

“师父！”孙晓雨笑靥如花，乖巧地对着邓云芳再次深鞠一躬，惹得四周围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

“哎！”邓云芳爽利地答应。她笑盈盈地伸展双臂，给孙晓雨来了一个亲热的拥抱，办公室里洋溢着一派欢乐和谐的气氛。

邓云芳没有想到孙晓雨会这么讨人喜欢，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这个新进大学生的师父，没有想到一贯严肃刻板的杜所长原来也有如此生动活泛的一面，更没有想到他会在新人和同事们面前如此地抬举自己。等领导们带着孙晓雨到其它办公室去了以后，她坐下来细细地回味着刚刚的那个场景——虽然老杜从来没有对自己明确表示过接任科长的意思，但刚刚当着大家的面说的那些肯定自己的话，难道不算是一种明显的暗示？而自己的反应也是那么得体，在大家面前给孙晓雨的那个拥抱，是多么的自然和温馨！

“可惜老杜只说我是晓雨的师父，要是再说我是她的领导，那可就更完美了。”她稍感遗憾地想。

与被邓云芳第一眼看见就喜欢上不同，对于杜所长给自己指派的这位“师父”，孙晓雨打第一眼看见开始就颇为反感。她记得当时自己在所领导们的带领下走进办公室里去的时候，邓云芳就那么大大咧咧地一直坐在办公桌前，直到杜所长把自己介绍给她，自己给她鞠躬问好了以后，她才像断了脊骨似的，双手撑着桌面慢吞吞地站立起来。她那矮小干瘪的身体上松松垮垮地套着一件款式过时的灰色外套，一看那劣质面料和粗糙的剪裁就知道是不入流的杂牌货。面皮青光的脸上一双微眯起来的三角眼，眼角上是道道明显的鱼尾纹，大鼻头的塌鼻梁下面是一张向下耷拉的大嘴，共同组成了一个不知道是欢迎还是怠慢的怪异表情。而且直到杜所长说完要她给自己当师父的那些话，自己第二次给她鞠躬以后，她才咧嘴露出几颗白得刺眼的大门牙，给了自己一个施舍般的笑脸。至于那个拥抱，更是让人讨厌——一个素昧平生的中年妇女，又不是什么领导干部，就凭杜所长那几句“师父徒弟”的场面话，竟然就那么唐突地把自己抱进怀里，莫非还真把自己当了个人物？

“自以为是的傻老娘们儿！”孙晓雨就这样在心里给邓云芳贴上了标签。

邓云芳对此并无察觉。孙晓雨到来之前，她所在的办公室里一直都是三个人，三张办公桌紧挨在一起，形成一个“品”字。和邓云芳坐对面的是赵傕，和邓云芳一样，他也是通过招工考试进的文管所，只不过参加工作的时间要比邓云芳晚上两年。打横的是严永侯，五十出头，十多年前从外单位调进文管所，长期嗜酒成瘾酗酒成性，不喝酒对谁都彬彬有礼，一喝醉就爱发酒疯，到处撒泼打滚惹是生非，直到他老婆忍无可忍毅然决然和他离婚，带着娃娃离家出走一去不返，也不见他有任何悔改，近来更是因为肝脏出现问题请假就医，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到单位上来了。

邓云芳和赵傕经过简单的商量，决定在办公室里增添一张办公桌给孙晓雨使用，四张桌子形成一个“田字”，让她和自己的座位并排着，就坐在严永侯的对面。

“老赵过来搭把手，我们先把老严的桌子挪开，我把他桌子下的地面清扫一下，肯定脏得吓人！”邓云芳说干就干，挽起袖子双手把住了桌沿，“快点啊，别磨蹭！”

赵傕过来，两人一起使劲，把严永侯的桌子挪开了。

“我扫地，你去，找老田要张办公桌来，他办公室里就有一张现成没用的，你问他能不能先搬过来。”邓云芳到门后去拿扫把簸箕，一边向赵傕发号施令。

赵傕站着没动，用一只手揉捏着自己的胳膊，饶有兴致地看着邓云芳忙活。

“去啊，你站在那里干啥？”邓云芳用扫把使劲地蹭着地板上一块黑色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形成的污渍，感觉有点恶心。

“邓大姐，搬桌子打扫卫生这些事情，你以前可是从来都不会做的，今天这是咋了？是不是当了师父了，境界一下子就提高了？”赵傕微笑着调侃。

文管所里二十几号职工，赵傕可算是少有的敢和邓云芳开玩笑的同事之一，即便如此，邓云芳还是感觉到脸上一红，她猛地扬起了扫把：“人家小姑娘刚来，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帮她做点事情不应该么？老赵，你个老不正经的，阴阳怪气地说些啥屁话！”她把扫把挥舞起来，作势要抡到赵傕的身上，“赶紧去找老田，再不去我打折了你的腿！”赵傕躲闪着，嬉皮笑脸地跑出办公室去了。

等赵傕回来的时候，邓云芳已经清扫完了地面的垃圾，正打算去楼道那头的卫生间里拿墩布过来再把地板拖拖干净。上一次在办公室里扫地是什么时候已经记不太清了，她有点气喘，直起腰杆来，感觉到自己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咋样，老田咋说，那桌子能不能先搬过来？”她抬起手来，用手背在额头上擦着问。

“邓姐，老田说……”赵傕有点语塞，低头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把桌上的一堆报纸整理得再整齐一点，“田科长说，我们这里已经够挤的了，嗯……新来的那个孙晓雨不和我们坐在一起，就在他那间办公室里办公了。”

猫咪咪吃鱼摆摆

终于找到第二集了，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