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下阿萌 发表于 2023-1-10 13:17:33

《亲爱的您》69-1

从普改县城区开往城南乡下的班车每天大概有五六趟,中午十二点半,邓云芳带着文磊,就在发车点附近的一家面馆里吃饭,准备坐下午一点钟的班车去邓秀英家。
不要说没有,即便是李志邦今天做了,这顿饭她还是打算带着文磊在外面吃的。
在馆子靠里的一张桌子上面对面地坐了,要了两碗排骨面,自己小碗,文磊大碗,还一人点了一个煎蛋。在等面条上桌的时间里,没有人说话,母子俩的脑子里其实都在想着那封信,只不过邓云芳只字不提,李文磊也绝口不问,好像它从来就没有写过,也根本就没有被人读过一样。
“够不够,要不要再给你加个小碗?”吃完了面,喝两口汤,邓云芳从面前的瓷碟里,夹起了自己的那个煎蛋,把它轻轻地放进了文磊的面碗里。文磊不说话只摇摇头,双手扶着碗,心里感觉特别的别扭,想了想,还是把煎蛋从碗里夹起来,流汤滴水地塞进嘴巴,只三两口就吞下了肚。
开往乡下的那种短途客运班车一般都很破旧,乘客多是农民,很多车窗都关不严实,车厢里到处漏风,还随处可见乘客们丢弃的各种垃圾。蓬头垢面、好像还没有睡醒的驾驶员叼着烟卷,坐在裸露着电线、锈迹斑斑满是积尘的驾驶台前,以漂移过弯的夸张动作吃力地扭动着方向盘,操控着满身异响、其实最快恐怕也上不了六十码的车辆,慢慢地朝城南开去。
上一次和妈妈一起下馆子,还有一起出行是在什么时候?文磊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不过他也懒得仔细去想。坐在冰凉的铁架座椅上,扭头一直盯着窗外缓缓后移的各种风景出神地看。他只记得那时候的母亲好像还很温柔,对自己很好,自己也还很喜欢甚至很爱她。还能记起的一个细节是,那时候只要是和妈妈并肩一起走路,自己几乎随时随地都会挽着她的胳膊。这个细节之所以还记得清晰,是因为和妈妈走路的时候曾经好多次碰到熟人,他们几乎都会笑着说,你们母子俩看起来咋那么亲热……
“最近学习情况咋样,一切还正常不?”坐在文磊的身边,邓云芳温和地问道。
“正常。”文磊头也不回地回答,眼睛还是只顾盯着窗外。
“复习资料还有学习用具啥的都有吧,要缺啥你给我说,我给你买。或者我给你钱,你自己去买也可以。”
“都有。”
“天气开始热起来了,看哪天去给你买一两件春天间的衣服……”
“不用。”
……
车出南门后不久,突然,文磊看见在路基下方一大片农田的尽头,出现了一道雪白的围墙。围墙里有两排大概十来幢外观一模一样的楼房,其中靠近公路这边两幢楼房的房顶上,分别支棱着四个红彤彤的美术大字,连成了一句很有些感情色彩的话——“安居普发,欢迎回家”。
心跳顿时加速,“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挺直了腰杆,瞪大了双眼,他直愣愣地、甚至有些贪婪地看着那个一眼可知全新的、好像还很有些气派的居民小区,看着它好像认识自己,好像慢慢地追着自己在走。可惜速度不够,它追着,追着,终究还是一点一点的落后,一点一点地被甩开了距离,直到完全地消失在了自己的视野当中。
一时之间,文磊心中当真是百感交集。
“啥东西那么好看,我看你脖子都快要扭断了。”耳朵边又响起了邓云芳的声音,这让文磊感到极度的厌烦。把身体转过来在座位上坐好,根本不愿意再多说一个字,把头一歪,他头枕着车窗玻璃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看着文磊那不识好歹假装睡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邓云芳不禁很有些懊悔。“到邓秀英家不过七八公里,我又不是不认识路,为啥非要把他给带上?那还不是为了……早晓得是这么个热脸老贴冷屁股的情况,何必带他!一副桀骜不逊的鬼样子,到底谁是老子谁才是儿子?我生你养你,又到底是在啥地方得罪了你?!真××是欠收拾啊!那好,你对我要是这种态度的话,那我们走着瞧,你看我咋收拾你!我还就不信了,哼,等你搬过来跟我住到一起,老子……”
她偷偷地攥紧了拳头、狠狠地咬紧了牙关。
“德贤,德贤到了,到德贤的下车了,赶快!”蓬头垢面的驾驶员刹车退档大声吆喝,如雷的嗓音在破旧而又到处异响的车厢里轰鸣,直把邓云芳的心都嚷得发慌。文磊也睁开了眼睛,站起身来,他跟在母亲身后朝车门口走去。
谷雨就快到了,今天的天空很明亮高远的样子,虽然不见有阳光,但气温不低,走不了几步就让人感觉浑身燥热。从班车上下来,母子俩一前一后地穿过马路,然后由文磊在前头带路,往进城的方向走上百十米远,来到一个树荫浓密、不太容易被人发现的小岔路口。拐进路口去,就踏上了一条碎石遍地、大概还不到两米宽的土路。
土路两旁草木葱茏,放眼望去全是青绿。路旁有条小溪,流水潺潺的,鼻子充满了一股泥土、庄稼、粪便之类混合的味道。精神为之一振,连身上的腻汗好像也一下子全都收了。
和邓云芳大概已经有十年以上没有来过不同,念初二以前,文磊几乎每年都会到表姨家来玩上几次的。每次少则一天,多则一个礼拜,所以他对这条土路、这条小溪,包括表姨家周边的环境都非常熟悉。领头在前面走着,他知道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很宽大的水泥晒场,那是这村里的农户们用来晾晒谷物玉米等等东西的地方。从晒场旁边的一条仅容一个人通过的小路抄近道进去,绕过几棵高大粗壮的黄葛树,就可以看见一个蚊蝇飞舞的露天粪坑,粪坑边是一排用石头堆砌而成的猪圈。再穿过猪圈,表姨家那四间呈“L”型摆布的瓦房就近在眼前了。
晒场、黄葛树、大粪坑,越靠近表姨的家,文磊就越感觉兴奋。这不仅是因为自己好久没有来过,更是因为马上又会见到自己的表姐马维娟——两个月前,大年初四,那是自己最近一次见到表姐。那么冷的天,她上身还穿着一件被硕大的胸部高高顶起的皮衣,可下身就穿着一条好像动不动都会露出屁股蛋子来的短裙,里面是一条黑色的健美裤,紧紧地勒在她那两条粗胖的小短腿上。脚上踩着的又是一双崭新的、但款式明显更加新潮的、鞋底厚得像是踩着两个小板凳的、雪白色的松糕鞋——表姐看上去真的是比以前更加的“妖”、也更加的“骚”了!她的“妖骚”害得自己这两个月以来,少说已经进行过十几次以她为假象对象的,以五根围剿一根的,罔顾伦理道德的耻辱的××。
不知不觉地加快了脚步,在率先踏进猪圈的时候,也许是因为光线突然阴暗,也许是因为有头肥猪受到惊吓突然哼唧地大声叫唤着直立起来,他听到邓云芳在背后不停地叫自己等她一下,可他充耳不闻,自顾自地直往前走。
穿过了猪圈,表姨的家就算到了。
房前的空地上放着一个鸡笼,罩在里面一公一母的两只鸡正警惕地观察着文磊这个从猪圈里钻出来的不速之客。四间瓦房全都关门上锁的,很明显表姨一家三口都不在家。这时邓云芳也从猪圈里钻出来了,用手遮挡着鼻子,她很不高兴地说:“放着好好的正门不走,咋从这里进来了……咋,没人在家?这才真是巧了。”
文磊也不答话,没有看见表姐,他的心里很失望。有些沮丧的站着不动,他扭头朝最左侧的那间瓦房望去——门窗紧闭的房檐下吊着一根晾衣杆,上面晾晒着一条黑色的健美裤,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一件看不出男人还是女人的、领口起皱的深灰色秋衣,还有一个粉红色的胸罩,全都没有用衣架,就那么很随手地搭在晾衣杆上——那是马维娟单住的房间。
在“L”型的房檐下来回地走着,邓云芳伸长了脖子,从门窗的缝隙中往每一间上锁的瓦房里认真地探看。
“我爸现在在帮我们镇上的一家工厂做点产品的粗加工,那家工厂特别大,刚开始是他一个人干,后来生意太好实在忙不过来了,我和我妈现在也都帮着在一起干了。”
“表姨,还有表姨父,你们要是有空,哪天来乡下看看,反正现在家里头的几间房子,包括半边猪圈都完全搞成生产车间了,到处堆的都是产品和原材料,随时都要守着,片刻离不开人的。”
“上个月,我们三个人硬是一天都没歇息,除去人工材料各种成本,统共挣了四千不到——唉,才三千多块钱。”
“表姐,你们这些端铁饭碗的城里人,原先的确是要比农民好过,可是依我看,现在你们过得也的确不太容易!”
……
两个月前,大年初四,世袭奸商马贵田和发廊土妞马维娟在城东客厅里大大咧咧地坐着,两人一唱一和地对自己说出的那些话,直到现在都还差不多句句清晰,都还好像一根又一根的鱼刺,卡在邓云芳的心里。
她今天之所以要到邓秀英家来,想要借用他们家的那辆机动三轮摩托车,以及马贵田的驾驶技术乃至劳动体力替自己搬家,这固然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而更为重要的原因是,自己以前因为的确算不上富裕,可能还不敢来接受表妹一家三口穷人乍富的这份刺激,可现在自己好歹也因为拆迁成为了有钱人,实在不愿意锦衣夜行。加上对马贵田究竟是做了个啥样的生意,居然一个月就能挣上三千多块钱充满了好奇,所以原本懒得出门的她,终究还是来了。
然而在屋檐下来回地走着,在每扇门窗的缝隙里仔细地看着,马维娟所谓的生产车间没有看到,她所谓到处堆放着的产品和原材料没有看到,房间还是十多年前自己所看到的那些房间,甚至猪圈都还是以前的那个猪圈,四下里哪里看得出有半点生产经营的痕迹?
“他们莫不是在吹牛吧,还是生意做亏了本了?”赶紧又四处地探看了一番,所有的房间里包括院子里,所能看到的不过都是些农家小户再平常不过的陈设,并没有发现任何新的、堪称贵重的家具或者电器。甚至就连摆在堂屋里破旧条案上的那台红灯牌的台式收音机,都还是自己前几年购置了收录机以后贱价淘汰给邓秀英的。她于是愈发地认为自己的猜测恐怕有理,心里不由得生出了好大的一阵窃喜。
“没有人在家,回去了吧,”文磊情绪低落地说,“回城的班车四点钟以后就没有了。”
抬腕看一眼手表,还不到两点,邓云芳决定还是再等一等,或者到附近的人家去打听一下表妹一家的去向。她和附近几户农民虽然说不上有什么交道,但多年以来一直都还是认识的。特别是隔着右手边一个堰塘的那户也是姓马的人家,他们家的那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主人,好像叫个啥“玲子”的,以前每次她只要是见到自己到表妹家来,总是会高声大嗓表情夸张地叫唤几句“邓秀英你城里的表姐看你来了”“看你表姐提的那个包,里头肯定装的全都是钱”“马贵田赶紧去割肉打酒,你们家的贵客到了”之类,别出心裁的恭维和讨好的话,让她印象尤其的深刻。
“玲子要是晓得了我现在的情况,那还不把我吹捧到天上去啊。”这么想着,她往那右手边走去,望向堰塘的对面,没有看见玲子,也没有看见有人,只有一条大黄狗,脖子上套着一根铁链,有气无力慵懒地趴在玲子家那排低矮平房的墙根底下。
“到底走不走,要不我先回去了?”文磊不耐烦地催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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