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下阿萌 发表于 2022-12-27 12:01:13

《亲爱的您》57

去年除夕的那场大雪还清晰地留存在记忆里,一点都没有融化,而似乎就在转眼之间,又一个大年三十就已经到了。
普改县今年的冬天好像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冷,但始终不见下雪。已经放假的人们更愿意待在家里,走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或者小巷里,道路两旁的每家住户门口几乎都贴上了崭新的春联,有的还挂出了火红的灯笼。冷冽刺骨的寒风吹拂,灯笼下面黄澄澄的穗儿飘摇,不知道是在招呼过往的行人进屋做客,还是在催促操劳了一年的他们快些回家。所有的人都缩起了脖子袖起了手,加快了速度匆匆地走,不知道是想要尽可能快地与这旧岁辞别,还是争先恐后,想要先人一步踏进那未知的、但毕竟还是充满了希冀的春天。
按照以往的惯例,每次期末考试过后学校放假,文磊都要到城东去住上一段时间,可最近的这一个寒假和一个暑假,他一天都没有过去住过。前几天初三上学期的期末考试成绩公布,他的分数很不理想,仅位列班级第三名,不要说超越曹晋鹏,连副班长何红梅也后来者居上,把他甩到了身后。
得知考试成绩以后的文磊心情十分郁闷,同时他根本一点都不服气——要不是考试前几天的那个夜里,因为自己脱了裤子连续××导致受冷着凉,到考试的时候已经发展成为非常严重的重感冒,自己怎么可能会考出如此糟糕的成绩来——曹晋鹏再次斩获“奋进一中人”的荣誉称号,×××!真是便宜了这个××的狗杂种!不着急,我们中考见,哼,走着瞧!
文红基本已经可以肯定不会回家过年,这个消息是文磊昨天下午被李志邦叫到城东去,在那边吃过晚饭以后带回来的。外婆听说了以后,这才第一次知道了文红到四川去支教的事情。吃惊之余,她也没有多问,但她根本就不相信文磊所谓“爸妈说文红在那边工作实在太忙”这样的瞎话。默默地走进里屋去,她插上门独自在里面待了好久,再出来时除了神情有些倦怠,倒还看不出有更多的异样。
“那明天晚上的年夜饭,你妈他们还要过来吃不?”问出了这句话,外婆的语气里并没有丁点的期盼,而是充满了一种冰凉的伤感。
“要啊,咋不要,”听出了外婆的难过,文磊故意大声说话,好像这样就可以驱散她心里的痛苦,“年年都是在这边团年的,今年咋可能不来!哦,对了,我爸说,今年一定不要再搞那么多菜了,文红不回来,他们也吃不下去多少,随便有个三四样菜,有个团年的意思就可以了。”
“随便有点意思……”外婆朝厨房那边看上一眼,灶台上面放着一个筲箕,里面躺着一只已经杀好的母鸡,两只僵硬的鸡脚指天,好像在控诉着万物之灵的人类对于口腹之欢的贪婪。她转过头来再看看通往里屋那扇门的门板,那上面有被临时充当案板时留下来的,好些或深或浅的刀痕。“也好,那就只炖只鸡,另外再炒一两个菜算了……我也累不动了……”
文磊还想大声地说些什么,却看到外婆突然把手探进怀里去,掏出了一个红包来递给他。“磊磊,这是婆婆给你的压岁钱,你要是想给我磕头,今天就先磕,明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就不要当着你爸你妈的面再给我磕头了。”
双手接过了红包来,文磊狐疑地盯着外婆的脸,看到她很不自然地咧嘴笑了笑,他赶紧双膝跪下,头碰地板,“蹦蹦蹦”地给外婆磕了三个大大的响头。他本来还想像往年那样,在磕头的时候给外婆说上几句吉祥的话,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张开嘴。
外婆不知道,除了文红不回家过年,其实还有些更加重要的情况,文磊根本就没有对她讲。
文红去四川支教的事情,文磊其实也并不比外婆早知道多少,他是在昨天下午四点钟左右被李志邦叫到城东去的。当时他正准备去城南办点事情,刚出家门没走上几步,却看到父亲骑在自行车上,用一只脚支撑着地面,在几十米开外路边的一棵树下朝自己招手。他跑过去,李志邦只简单地对他说:“你马上到城东来一趟,跟你婆说,晚上你就在城东吃饭,我和你妈有事情要跟你讲。”说完调转龙头踩动踏板就扭头离开,车轱辘在地面上划出一个流畅的半圆。
文磊正纳闷爸妈到底要和自己说什么事情,还要父亲专门跑到城西来通知,眼看李志邦已经骑出几米远又猛地捏闸,还是用一只脚支撑着地面回身过来,盯着自己意味深长地说:“这次考试成绩不太理想吧,你自己要好好想一想。”说完,这才继续蹬踩踏板骑车走了。
“不就考了个第三名么,莫非这也值得在城东开我的批斗会?”文磊实在不愿意去城东,可是眼下这个情况不去恐怕不行,他只好暂时地放弃了去城南的计划。
上一次到学校家属区是什么时候,磨磨蹭蹭地走在去城东的路上,文磊大致地计算了一下。三个月?远远不止。半年?好像也不止。一年?应该没有那么久。再仔细回忆一下,大概自从去年春天听说文红出事起,父亲有一天对自己说,叫自己如果没有啥特别重要的事情,暂时不要到城东去……对,就是从那天开始,自己应该就再也没有去过城东——这个“暂时”,真的已经好久了!而且,也就是在那一天,父亲还无端而又粗暴地痛骂了自己一顿,直接断送了自己那个有关篮球的梦……
“李文磊!”
一声几乎可称之为暴喝的招呼,把他从回忆当中惊醒,抬头看去,普改一中的家属区已近在眼前。门口站着那个恐怕已经在这里守了半辈子门的谢老头,手里拿着一把笤帚,本来头发就不多的头顶看上去好像比以前更加的光亮了。
“李学习,李委员,你是咋回事呢,咋好久都没看到你回来看你爸妈了,你姐现在不在家,你也不担心他们会想你!”谢老头冲着文磊直吼,明明是出于亲热甚或关心的招呼,从他嘴里冒出来却总感觉有点阴阳怪气。
天知道谢老头是如何知道自己是班级学习委员的,他好像对自己久不来城西还有点心存不满,可这关他什么事?而且他还知道文红不在家——现在不在家,什么意思?那文红到哪里去了?文磊突然觉得谢老头只是当个区区的门卫,没去联邦调查局或者中央情报局之类的单位工作,简直都有点屈才。和这种人实在找不到话讲,只好勉强地对他扯着嘴角笑一笑,他赶紧加快脚步往家里走去。
楼道里放着父亲那辆二八圈的“凤凰”自行车,看上去好像还在往外散发着热气,摸一把座垫却是完全的冰凉。爬上二楼,拉开虚掩着的防盗门进去,城东客厅里的陈设还是那么的熟悉,李志邦正在厨房里忙活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油烟的味道。走到沙发前,正奇怪上面怎么会堆着全套的枕头被褥,莫非家里来了客人?邓云芳突然就从卧室里走出来了,把文磊很是吓了一跳。
母亲比上一次见到时明显消瘦了好多!她的身材本来一直就有些偏瘦,但她以前的那瘦里面总透着精神,她的面庞上有温润的颜色,皮肤上有健康的光泽,眼睛里更是随时都有闪亮的神采,她以前的瘦,是那种正常的、健康的瘦——眼前的邓云芳颧骨高耸,面色惨白,头发好像都有些开始花白,从额头的正中分开,长不长短不短地扫拂着肩头上的头屑。一件黑不溜秋的西装外套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不,应该说挂在她那副小小的、甚至都可以依稀感觉到硌应的骨头架子上才更合适。天寒地冻的,可她那双从自己下身那条白色的、皱皱巴巴的、上面印满了各色水果的棉毛裤管里探出来的脚上,居然只穿着夏天才会穿的那种短短的肉色丝袜,还踩着一双男式的塑料拖鞋。
尤其是她的那双眼睛,是明显浮肿的,眼袋是那么的大,而更令人心惊的是,她的眼珠以前是很正常的,是看不出有任何毛病的,现在她左眼的眼球怎么显得把眼皮顶得老高,好像特别地凸起了。不仅凸起了,而且黑色瞳孔的部分也不在正中,好像往眼角那边很有些偏移了,靠近鼻梁的那边,于是就留下了大块的感觉十分刺眼的白……
“妈……”文磊脱口而出地招呼一声,心脏“砰砰”地跳得厉害,这其中有多日不见所以显得生分,甚至还有些莫名的紧张局促的缘故,但更多的还是因为母亲的样子变化真大,看上去实在是有些吓人。
“来了,”邓云芳随口地答应着,一边盯着文磊从头到脚地看,“你先坐。”
文磊顺从地在沙发上坐下,听母亲那奇怪的语气,他感觉自己怎么就像是个并不那么受欢迎的客人一样,心里就更加的别扭了。
再仔细地把文磊打量一番,邓云芳走进厨房里去,出来的时候用右手的三根手指捏着一个热气蒸腾的、浑身印满了红色花纹的玻璃杯,里面还是只有一片叶子的清茶。她的小拇指翘得老高,一边尖着嘴巴在杯口去吹,一边走过来也在沙发上坐下了。
这个玻璃杯文磊以前从没见过,看到母亲并没有把杯子递给自己,而是自顾抿了几小口以后把它放在了茶几上,他心里好歹算是松了口气。
“好久没有到城西去了,你也好久没有过来,听你爸说,你各科的成绩还好,综合表现也还正常,我也比较放心。但是,你一定要注意保持!你看,这个寒假一过,你的整个初中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学期了,你很快就要参加中考,是六月份吧?满打满算,也就还有四个月的时间,已经相当近了。今年家里最大也是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你六月份的升学考试,你这次考试的成绩不仅直接关系到你能不能考上高中,能不能考上普改一中的高中,还直接关系到你个人的前途和命运,甚至关系到我们这个家庭的前途和命运,你这次要是考砸了——当然,凭你的成绩我相信应该不会,我是说万一——万一你要是考砸了,比如连普改一中都没有考上,就考了个普通的高中,甚至只考上个职高或者技校,那不用我多说你自己也都晓得,你这辈子基本也就算是毁了!真要是这样的话,不光是你,我们全家人的脸都没有地方放了!所以,你一定要拿出百分之百的状态来,一定要争取考好!我跟你爸已经商量过了,家里现阶段就算是有天大的事情也可以不管,一切都要为你这最后一学期的学习让路,全家人也都要为了你考出一个优异的成绩尽量服好务……”
邓云芳好像在进行一场还没有等听众落座就已经迫不及待直奔主题的演讲,有点自说自话地表达到这里,才好像突然想起些了什么,稍微地停顿了一下,再开口却又很简短地结束了。
“嗯,今天叫你过来,主要想跟你说的就是这些。”
怎么刚坐下来乍一开口就是学习,张嘴闭嘴全是说教,看来母亲外表上的变化固然很大,可是骨子里,她根本还是去年主动去找唐倩红反映自己浑身上下一无是处的那个妈!听着邓云芳的演讲,文磊心里的紧张和别扭瞬间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抑制的、火烧火燎的厌烦。
他不说话,悄悄地咬一咬牙,尽量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屁股都还没坐热和呢,他也不好让这厌烦立刻就浮现在自己的脸上。
“你婆最近咋样?”伸手过去把玻璃杯端起来,邓云芳又抿了几口水。
“亏得你还好意思问婆婆咋样,那是你自己的妈,你都多长时间没有到城西去看望过她了?”文磊把头扭向一边,用后脑勺对着邓云芳气恼地想。
“咦,你咋不说话,问你呢,你婆咋样,身体好不好?”
“好啊,她好得很。”文磊把头低下,并不愿意去看上邓云芳一眼。然后他在心里说:“你不到城西来就最好。”
“明天就是三十夜了,我和你爸明天晚上都到城西去吃饭。”
“哦,那好,”文磊还是低着头,然后在嘴里小声地嘟囔,“好像谁稀罕你们过来一样。”
“你说啥?”邓云芳没听清楚。
“哦,没啥……”文磊又吓了一跳,“我是说,咋没看到文红——我姐呢,咋没看到她人?”
因为坐下来后就一直不停地在说话,本来看上去多少还因此带出了些精气神的邓云芳,在听到这个问题以后,整个人好像顿时又枯萎了,退回到了文磊刚刚进门时的那种状态。把玻璃杯凑到嘴巴边上,盯着里面那片同样萎靡不振的茶叶,她的左眼眶靠鼻梁的那边又显露出了大块刺眼的白。
“这个你不要来问我,有关你姐的事情以后你全都要去问你爸。”
文磊觉得母亲的话说的很奇怪,想都没想就继续问道:“问你不行么,为啥一定要去问爸,你……”
“你姐现在在四川工作,她写信回来说忙,就不回来过年了。”李志邦这时从厨房里走出来,貌似轻描淡写地接过话头,腰里系着围裙,手里还捏着一把炒勺。
“啥?!文红现在在四川工作?她啥时候跑四川去了?她跑那么老远去干啥?啥工作忙得连年都不回来过了?”虽然好久没有来过城东,但邓云芳在这期间好歹还是到城西去过几次,倒是文红,自从去年除夕以后,好像真的连面都没有再见过一次了!就算和姐姐的关系一直都说不上有多好,但关于文红最新的讯息量是如此之大,文磊还是禁不住瞪大了眼睛,坐在父母中间左顾右盼,他不停嘴地问出了一连串的问题。
“你咋呼个啥,有啥好咋呼的,”挥一下炒勺表示不满,李志邦依旧轻描淡写地说,“你姐也是那么大的一个成年人了,你还以为她跟你一样还是个初中生?工作需要,要她去四川参加扶贫支教,她自然就过去了啊。”
“扶贫支教?”这个名词文磊倒也并不感觉特别陌生,他止不住又问,“那她啥时候去的啊,我咋一点都不晓得?”
“又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情,为啥一定要让你晓得,”李志邦快速地朝邓云芳脸上瞄上一眼,语气中已经开始有了明显的不耐烦,“正常不过的工作安排,而且你姐也就过去一年,过完年再有几个月就回来了。”
“哦……”文磊埋头想想,不识时务地抬头又问,“那是学校派她去的,还是她自己要去的?”
“有完没完,屁大个事,老缠着问啥你问!”李志邦是真想痛快淋漓地发一通火啊,可惜不行,他只能再次挥舞炒勺,简单粗暴地把文磊的求知欲铲掉,一边又把眼睛朝邓云芳的脸上快速地去瞄。
顺着他的眼神一扭头,文磊就看见了母亲的脸上阴沉得快要出水,同时冲着父亲,她用自己那双看上去不太正常的眼睛,投去了极端厌恶、极端敌视,甚至简直可以称之为刻骨仇恨的一瞥。
文磊赶紧把头低下,虽然他还是很想知道文红究竟为什么连年都不回来过,但是他也再不多问,因为他已经可以完全肯定,在文红到四川支教这个事情的背后,一定掩藏着太多的,父母不愿意让自己乃至外婆知道的隐情。
不让知道就不知道吧,他倒并没有因此感觉到有多郁闷,盯着茶几上邓云芳那个土里土气浑身印满了红花的玻璃杯子,他不禁起了思念——他思念起了已经差不多一年都没有见到过的文红。
——姐姐在异乡……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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