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下阿萌 发表于 2022-11-15 11:56:33

《亲爱的您》16

连续好几次从城西无功而返,不仅文红,包括外婆甚至文磊都已经越来越觉察到,邓云芳这次和李志邦之间的抗战并不像是牙齿和舌头的亲密接触,而更像是那种难以调和的、两家人不说一家话的矛盾。家里人逐渐起了不同程度的担忧与恐慌,开始轮番采用自己的方式做起了邓云芳的思想工作,可无论文红等人如何劝说,无论是晓之以情还是动之以理,邓云芳不是不置可否就是置若罔闻,稍微再多说上几句,搞不好还会招致她毫不留情的发火和怒斥,她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当真是前所未有的坚定。除了没有真的着手去办理离婚的相关手续以外,她待在城西成天闭门不出,除了吃饭就是睡觉,表现得和新近丧偶的未亡人倒也颇有几分相似。
从文红一次次铩羽而归带来的信息当中,李志邦也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这一次是的确把邓云芳的心给伤到了,很难再像以前那样靠耍点小聪明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爸你还是要自己到城西去一趟才行,妈这次是真的铁了心了。”文红这话已经反复对他说过了好多次,他也清楚如果不亲自到城西去表演一回负荆请罪,事情恐怕难以出现转机。
不过和以往已经记不清多少次的委曲求全不同,仿佛是陕西的一日水土唤醒了他身上北方男儿的桀骜血性,说是倔强也好,说是厌倦也罢,反正这次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就是无论如何也调动不起主动乞和的姿态和行动来。“不回来就不回来吧,暂时分开住一段时间也好。”被文红催促得紧了,他心里一烦随口而出,也并不担心文红可能会把这话原封不动地传递到城西去。
在家里遵守规定待满了三天,他回学校去继续上班。虽然他缄口不言,而实际上也没有人来打听他陕西之旅的任何细节,想来自己在陕西的遭遇在学校里也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吧。又过了两天,学校总务科倒是派人来催要他借的相机,听他说相机里刚新装了一个胶卷还有大半没有用完时,来人只说“不急”转身走了。看着那人的背影,想着近来家里家外的一堆烦心事,他突然就感觉气苦,胸口更是憋闷得厉害。下班回家以后,他直接拿了相机就去了附近的一家相片扩印店,告诉老板能洗出几张是几张,取出胶卷交了钱把相机拿回来,第二天一早就把它拿到总务科去还了。
有关观光团的消息陆续地传来——叶大坤除了髋关节外侧被撞出了好大一块淤青,疼得一天一夜龇牙咧嘴而外,其它地方倒并没有受伤,更多是因为受到了惊吓才站不起来。在医院躺了两天以后,他无奈地放弃了到宝鸡市扶风县探望老战友的计划,一出院就带着老婆还有周璐唐守明一起赶回了汉西。听说在车祸中受伤最严重的是那个小姑娘徐导,难怪当时找不到她,原来她一下车就自己拦车去了医院,经诊断是中度颅脑损伤,颅盖骨上有线状的骨折。
经过和天涯旅行社交涉,旅行社一方全额退还了“老师陕西团”已经交付的全部资金,并向每位团员给予了两百元的经济赔偿。普元市教育局也退还了每位老师家属所交的两百元费用,并向观光团各位成员表示了由衷的遗憾和亲切的慰问。市局认为,学习观光活动虽因意外而中途取消,但各位老师及其家属在本次活动中的种种表现是令人欣慰的,是体现了普元市教育系统干部职工的良好素质的,尤其是在以小我服从大我、以个人顾全大局,将本次活动可能导致的消极影响降低到了最低程度的这个方面,是讲政治讲原则讲风格的,市局是感谢大家的。于是一周后李志邦又跑了一趟市局,没有见到刘局长,连魏主任也没有见到,就去财务科签字领到了六百元钱。回到家里,他提留下两百元权当眼下准单身时期的生活费用,就把那四百元赔偿款拿给文红,嘱咐她带到城西去交给了邓云芳。
接过钞票的时候,在城西已经闭关了一个多礼拜的邓云芳心里一热继而一软,差点被女儿看出自己就要掉下泪来。把文红支走了以后,她独自待在外婆的房间里——回城西以后,因为只有两张床,文磊独占了里屋的一张,她就只能和外婆挤着睡在一起——回望自己这一周多以来所经历的心路历程。
在陕西的时候,包括从陕西回来的路上,她那想要离婚的决心是绝对真切的,是绝对坚实且不容动摇的!而第一次明显的摇摆,其实早在她和李志邦坐着客运班车从省城火车东站回到普改县的那天晚上就已经产生——从出门那天算起,她离家的时间其实统共也没有超过三天,可当她在苍茫的夜色中背着牛仔包推开家门、打开客厅顶灯的那一刻,在灯光的照射下,客厅里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每一件家具、每一个物件、每一种颜色甚至每一丝味道,仿佛在她离家期间全都修炼成精有了生命,都活生生地在对她打着招呼,都既亲热又宽厚地微笑着在欢迎她回来!把牛仔包从肩头卸下,她的身心瞬间就被一种轻松、踏实而又温暖的感觉所包围了。这世上唯一能够给予自己这种感觉的,大概就只有眼前这个自己和丈夫几十年同甘共苦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家吧,而这怎么可能是自己说舍弃就能轻易舍弃的地方?!——灰心丧气地这么想着,她那自以为坚不可摧的离婚信念就像个鼓胀的皮球被猛地扎出个破洞,顿时就颓然地疲软了下来。
但李志邦的滔天罪行是不可轻饶的!也就在回到家里的当天夜里,听着从客厅里传来的李志邦的阵阵鼾声,在鼓起勇气多次地回忆了他的恶劣行径和丑恶嘴脸,又从床上爬起来跑到大衣柜上的穿衣镜前,仔细查看了脖子上已经不太明显但还是可以看到的伤痕,督促自己重新燃烧起仇恨的熊熊火焰以后,她终于作出了回娘家去的重要决定,并立即就开始动手往现成的牛仔包里收拾东西。
回娘家,这种已婚妇女抗击无良丈夫的保留节目尽管十分老套陈旧,但它之所以能够与时俱进历久弥新,自然有其传世的价值和精妙的效用。在她当下的认知里,不再坚持离婚,这已经是自己对于李志邦所能作出的最大让步,已经是自己对于这个家所能作出的最大牺牲。她计划先回城西去住上两年,至少也不能少于六到十二个月,一定要让李志邦在受尽众叛亲离、家徒四壁、呼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折磨以后,再根据他的悔罪表现来考虑是否增加刑期或者大赦天下。她想象着,就在不久的将来,四面楚歌穷途末路的李君志邦同志,头发花白、胡茬满脸、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地出现在城西摇尾乞怜的样子,收拾细软的劲头愈发的亢奋,甚至把一个装了大半筒硬币的存钱罐都扫荡进了牛仔包。
按说城西是生她养她的地方,是她一直到结婚才搬离的家,可是等她真的跑到城西,甚至还没有住下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感觉到了明显的不适应——到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城西老宅几间瓦屋顶上杂草丛生,亮瓦焦黄,几乎都穿透不进阳光。粗笨的木头房梁从记忆中新鲜的浅黄变成了黢黑,更是让所有的房间里都光线阴沉,让人感觉非常压抑。脚下是早被潮气穿透的厚木地板,多处已经腐朽,踩上去有些忽闪还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房间里基本没有一件比她更年轻些的家具,所有曾经油光水滑的家具漆面都像是垂暮老人的皮肤一般斑驳灰暗。尤其是她出嫁前一直睡的那张镂空雕花的大床,它原本是外公外婆的婚床,它也曾经是那么的精致,那么的气派,那么的光彩照人,可现在它的主人已经换成了文磊,床顶还有栏杆的好些地方都已经断裂走榫,上面的雕花图案大多破损脱落,恐怕就是白送给那些专门收购二手家具的小贩也没人愿意要了。更糟糕的是,老宅里没有卫生间,外婆的房间里,还有雕花大床的床头,至今竟然都还放着木制的马桶,整个老宅所有房间的空气里都漂浮着一种淡淡尿骚的味道。小便用这木制马桶还能勉强咬牙将就,如果想要大便,那就只能出门上街,走上两三百米远,到老宅所在那条街上唯一的一个公共厕所里去解决问题。
“以前倒是一点不觉得,咋现在这边的房子都老旧成了这样?”她在老宅的各屋里转悠着感慨,沉浸在一种恍如隔世的情绪里,随手拿起了文磊床上丢着的一件皱巴巴的运动服,“刚刚断奶就被送过来,这一晃文磊在这里也住了快十五年……真有些委屈他了……”她把运动服仔细地叠好,轻轻地放在文磊的枕头边上。
她在城西已经住不习惯,她怀念自己在城东普改一中家属区的,那个窗明几净、设施现代而又功能齐备的家。
然而最让她感到难过的还不是这些。在城西住下来以后,她很快就有了一个发现——无论外婆还是文磊,俩人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好像也没有什么太过明显和故意的表现,但无形当中,这一老一小总是给她一种并不欢迎她住在这里的感觉。
“我到底还是不是这个家里的一员了?!”她着实地既感觉新鲜又感觉愤懑!
比如外婆,在她背着牛仔包回到城西来的那个清晨,推门而入的那一刻,外婆除了在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诧异,没有问她明明出去旅游了为什么会提前回来了,没有问她既然回来了为什么没看见李志邦,也没有问她为什么不回城东而要一个人跑到城西来,却只顾急着从碗柜里拿出一个铝盆匆忙地出门去了。回来的时候,铝盆里盛着半盆的豆浆,手里还捏着一块油糕和一根油条——那只是文磊一个人的早餐。另外,虽然自己在回来的当天就给了外婆一百元钱,可外婆每天只保证文磊可以顿顿吃到荤腥。她给外孙单备了一个专用的小蓝花瓷碗,里面或者是厚厚的两片熏肉,或者是一条小小的煎鱼,再不济也是满满的一碗金黄色的,上面再搁上一小坨雪白猪油、洒有一小撮翠绿葱花的蒸蛋,而她这个亲生女儿则完全丧失了在城东可以任意点菜的权力,只能和外婆一起吃每餐只有一个,有时甚至连一个热菜都没有的饭食。还有,尽管和外婆挤在一张床上睡觉,但外婆每天睡得很早起得更早,和她基本没什么话讲。只在一天夜里,外婆简单地劝了她几句,说什么夫妻之间还是要以和顺为本,说什么“鸡鸭吵卖、夫妻吵败”,这意思不是要让自己尽快搬回到城东去又是什么……
“当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呢!”她哀怨地、简直有些忿忿不平地想。
还有文磊,大概因为是外婆把他带大的缘故吧,这娃娃从小对外婆就比对自己要亲近得多,平时不常住在一起感觉倒还不那么明显,现在同在一个屋檐底下,在同一口锅里搅饭勺,文磊在自己和外婆之间表现出来的亲疏厚薄,在她看来简直已经到了一种明目张胆、缺乏尊重的程度!
比如她有一天晚上看到文磊已经十点多了还在看电视,就突然想检查一下他家庭作业的完成情况,没想到文磊极不耐烦地说了一句“你从来不过问我的学习我成绩还不照样是好”,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语气当中既充满了对她心血来潮多此一举的厌烦,甚至好像还有些对她长期不够关心自己的抱怨。她很有些惊愕,不相信这是一个儿子对娘老子该说的话,看着嘴唇上已经冒出有一层绒毛的儿子,她突然感觉到文磊竟有些陌生。这时外婆在她背后只轻轻地对文磊说一声“磊磊快去睡了”,他马上就起身关了电视去洗漱了。作业没检查成,她觉得身为人母的权威受到了挑衅,脸色很不好看,心里更是又酸又涩。可是没有人搭理她,她只好悻悻地独自先回房去躺下,整个晚上都没有睡好。
待在城西的时间稍长,她觉得自己更像是个客人,寄人篱下的感觉竟然一天比一天强烈起来——看来回娘家也并不是啥处理夫妻矛盾百试不爽的灵丹妙药啊!她就一天比一天为自己的天真和冲动感到郁闷了。
“要不然还是回去吧,”把那四张百元的钞票拿在手上再细细地揉搓上一次,她止不住地这么想,“既然已经是真心想要回去了,又何必死要面子活受罪在这里硬撑着呢?”可是一转念,她又为自己斗争决心的日渐飘摇很是感到羞耻了。“回去?挨千刀的李志邦居然到现在连面都没来跟我照过一次,我又咋可能黑不提白不提地就这么回去?我这不是犯贱么?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到底是偃旗息鼓就此回去,还是义无反顾决战到底,她现在已经是非常的纠结了。
腰包里为陕西旅游准备的两千元钱纹丝没动,现在又新添进去了赔偿的四百元钱,她觉得自己多少算是得到了一点安慰。“再有两天假期就要满了,”把腰包塞到牛仔包里再把拉链拉好,她决定不再胡思乱想徒增烦恼,“还是先回所里去上班,回不回城东以后再说,反正不能就这么回去。无非就是搭伙过日子,你还真当老娘人老珠黄离了你就活不成了?就这么回去,哼——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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