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下阿萌 发表于 2022-11-2 14:23:06

《亲爱的您》04

尽管文管所里已经多年没有新人入职,不过一个刚刚毕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通常会是个什么样子,每个人心中其实都有一个大致的概念。他们大概也就是年轻,朝气蓬勃,拥有比一般老同志更高的学历,更加专业和系统的知识,缺乏实践经验但工作态度非常积极,涉世不深但恰可不为条条框框所束缚,他们蒙受着前辈们这样那样的期许,在他们身上,蕴藏着无限的可能和希望……要是刻薄一点,也可以说他们乳臭未干,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屁股上的青斑还没有褪尽所以不知天高地厚,穷得叮当乱响偏偏会有着太多前途似锦的企图和不切实际的梦想……
然而所有的职工都很快就察觉到了新人孙晓雨的与众不同。
首先在生活上,小姑娘不是本地人,刚参加工作收入微薄,可她租住的却是普改县城最好的商业小区里的一套公寓,据说光租金每个月就要二百四十块钱。没有人见过她买菜,自然她从来也就不会做饭,一日三餐全都是在外面下馆子。她喝的是比所长老杜还要高级的茶叶,抹的是邓云芳等女职工们根本认不出牌子的进口化妆品,隔三差五就会穿新衣服来上班,而且从头到脚都是名牌。从她租住的小区到文管所不过一公里的距离,可她上班下班不是打车就是坐人力三轮车,几乎就没看到她有徒步出行的时候。邓云芳悄悄地帮她算了一笔账,仅交通费用这一项,她每个月起码也要支出两百块钱!要是再把她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的所有支出都计算在内的话,保守估计每个月至少需要一千二百块钱!
孙晓雨为何能如此有钱?这成为了文管所职工都在私下里热烈议论和猜测的话题,也成为了邓云芳心里打翻了的一坛陈年老醋。本来她孙晓雨有钱没钱和自己有什么相干,自己也从来不愿意参与到同事对她的议论和猜测中去,可是一想到自己辛苦工作几十年,现在一个月的工资收入竟然还不到这个刚参加工作的小屁孩儿每月花销的三分之一——她很后悔自己去做了一个这样的对比——胸口就像是积聚起了一口浓稠的黄痰,咳不出来也咽不下去,而且越是想要去化解却越是化解不开。
然后在工作上,孙晓雨到所里以后,虽然公然宣称的工作岗位是行政科的文秘,但一直不见领导给她安排任何具体的工作任务。平日里她只和包括田科长在内的几位所领导亲近,端茶倒水礼貌周全,和所里的普通职工却总感觉保持着一种有意无意的距离,没有多少接触和交流。在邓云芳们的感觉和议论里,行政科乃至文管所不像是进了一位新人,几位领导倒像是新近认了一个乖巧的干女儿。到所里整整一个月以后,孙晓雨才负责起草了一个一般性的工作简报,这是她写出的第一个工作材料,邓云芳和赵傕有幸看到过她的初稿,其文笔之粗糙完全可以用一窍不通来形容,最终还是由田科长亲自修改,其实差不多也就是亲自重写才得以蒙混过关。她这样的业务水平如何能够从文秘专业大专毕业?这实在让人忍不住地产生质疑。
而更令众人瞠目结舌的是,又过了一个月,经所领导班子会议研究决定,孙晓雨同志享受所里仅有中层以上干部才有资格参加的,每三年才有一次的外省学习培训待遇。按照所班子的说法是,这是要贯彻落实国家关于干部年轻化的政策,努力加大文管所后备人才的选拔和培养力度,切实增强文管所工作建设与发展后劲。于是,仅有两个月工龄的孙晓雨同志,和分管行政科的副所长元大姐一起,参加了在安徽举办的汉西省文化系统行政管理工作综合技能培训班,通过半个月游山玩水的刻苦学习,获得了单位认可的专业知识技能培训合格等级证书。
这件事情在文管所的职工当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很多职工对此颇有微词,邓云芳更是因此遭受了极大的刺激。
“外省出差的机会我连一次都还没捞到过呢,这小狗日的凭啥一来就能享受这待遇?”在刚刚得知所领导班子作出的这个匪夷所思的决定时,她正在认真地填写一份快要做好的工作月报表,先是震惊,后是不信,在经反复询问后确定消息属实,她无比委屈而又愤懑地这么想,进而整个人都被一种难以遏制的、粘稠到根本挣脱不开的郁闷所吞噬。再去看办公桌上摆着的那份工作报表,她实在不愿意再继续做下去,但由于明天一早必须要交,她只好又拿起了笔。没想到直到做完了以后,才突然发现刚刚填报的几个数据竟然写串了行,再也忍受不住心中的怒火,她把钢笔狠狠地摔断在地板上,抓起报表来撕了个粉碎。
在孙晓雨和元大姐出差不在所里的这段时间里,从来不会迟到的她几乎没有一天准时到岗,下午例行的早退也比平时明显提前了好多,而且成天都黑着一张脸,言行举止中随时都带着一股火药的味道,还故意摆出一种肆无忌惮的架势,分明就是一副要招惹某位不开眼的领导来点燃自己引线的样子——然而没有,不要说某位领导,连一贯在她面前没什么正形的赵傕,在这段时间里也好像成熟稳重了不少。
等到公费学习的两位同志终于回来了以后,文管所立即召开了一次全体职工大会。杜所长在会上发表讲话时特别指出,安徽培训班取得了非常良好的培训效果,尤其是所里年轻同志的业务能力得到了显著的提高,这让他在文管所目前干部职工队伍年龄层次及知识结构严重老化的严峻形势下,看到了单位长治久安乃至事业兴旺发达的希望,也更加地坚定了文管所领导班子坚决推进干部年轻化、队伍知识化的信心和决心。
邓云芳听着老杜热情洋溢的讲话,表面上低着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可心里面却不停地在问候着杜所长的母亲以及家人。她猜想内心里同样充满不平和怨愤的同事应该大有人在,她抬起头看看会场上四周围同志们的脸,可惜并没有发现谁有什么异常,她失望地把头又低了下去。
“小××的,老子居然还曾经喜欢过她,还帮她打扫过卫生,还……除了来报到那天她当着众人的面表演了一回尊重,这小××的甚至从那以后都没好好给我打过一次招呼……”邓云芳这么想着,在座位上坐直了身体,把一只手揣进裤兜,偷偷在自己的大腿上使劲地拧了一把,剧烈的疼痛让她哆嗦着咬紧了牙关。
这次的职工大会结束以后,有关孙晓雨同志的种种议论和猜测愈加细密地在职工当中流传。和所有枉顾事实和逻辑的流言蜚语一样,传说中的孙晓雨被迅速地塑造成为一个以青春美少女外表作掩饰,身负特殊使命、背景深不可测、拥有超凡能力的神秘人物。有人说她是县长的亲戚,有人说她有市上的关系,也有人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她是省里某位手眼通天的大人物豢养的小蜜……不少人开始对孙晓雨报以友好乃至谦虚的微笑,更有甚者开始主动跟她接触,也不顾自己深纹皱脸,于大庭广众之下也不惮展露一些颇为肉麻的吹捧言行。更有人在背地里窃窃私语,说看眼下这个发展态势,老田退休以后,孙晓雨直接接任行政科科长,恐怕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事情……
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在邓云芳心中不断地滋生和膨胀——作为一个有近三十年工龄的元老级职工,无论是当年的初入职场的豆蔻才女“邓小妹”,还是如今资历深厚的半老徐娘“邓大姐”,起码从表面上看,自己一直以来都领受着上到各级领导、下到普通职工足够的尊重。在单位上,自己尽管从来没有一官半职,没有当过任何人的领导,但绝对没有任何人敢于挑衅自己的自尊——她早已经习惯于以一种类似“无冕之王”的姿态在职场的江湖中自在地行走,而且随着年纪的逐渐增大,这种姿态更平添了几分倚老卖老的风致——孙晓雨这么个刚刚大学毕业踏入社会的职场新人竟然会给自己造成这么大的干扰,会令自己遭受到如此剧烈的痛苦,这对于邓云芳来说完全是一件毫无预料的事情。
她很有些措手不及,又毫无应对和处理这种痛苦的经验,只好把这痛苦使劲地憋闷在心里。原本性格还算是比较开朗的她于是最近起了一些比较明显的变化——在单位上显得越来越郁郁寡欢,对谁都少言寡语,做起事情来更是能推就推,实在推脱不掉那就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很快,她就已经发展到不能看到孙晓雨,一看到就厌恶得不行。时间再久一点,不要说看到,就算是一想到孙晓雨,她也会烦闷到喘不出均匀的气来。
赵傕把邓云芳的变化看在眼里,他有心想要劝慰一下,可想了半天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张嘴。这天下午,看到邓云芳又情绪低落地坐在办公桌前发呆,他决定没话找话,随便和她说点什么也好。
找好了一个平日里邓云芳感兴趣的话题,他故意用一种有些夸张的语气开口说道:“邓姐我跟你讲,赵欣馨昨天下午连声招呼都没打,直接就领着她最近新交的那个男朋友回来了!家里啥准备都没有,眼看马上就要开晚饭了,我只好上外头将就切了几样熟食,叫她妈随便炒了两个素菜,把那小伙子提来的酒开了一瓶——这小子酒量好得很!我就喝了二两,剩下的被他全喝光了!八两酒倒进去,脸色一点都没变……”难得议论家长里短儿女情长的事情,赵傕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自己都觉得有点别扭,“现在的这些年轻人,真的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酒要少喝,你看严永侯就是现成的例子。”邓云芳根本没有聊天的兴致,无精打采地说。
“邓姐,你家文红也该谈对象了吧?她今年多大了?”
“嗯,要说谈也该谈了,都快二十三了。”
“嘿!真该谈了……”赵傕眉飞色舞表情浮夸,刚把身子向邓云芳探出去,没想到孙晓雨突然从门口进来了。他一下闭紧了嘴,重新又坐回到椅子上,和邓云芳的聊天就这么草草的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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