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您》01
本帖最后由 吴下阿萌 于 2022-10-30 15:21 编辑1 二十世纪迎来最后一个十年，当国际足联世界杯主题曲“意大利之夏”的美妙旋律在神州大地上激昂响起，全国球迷无不为之痴迷沉醉、热血沸腾乃至昼伏夜出、黑白颠倒。汉西省普元市普改县东城片区的送奶工小陈因为熬夜看球，近来接连耽误送奶任务，不断遭到投诉，在世界杯小组赛阶段的比赛还没有全部结束的时候，他竟然连声招呼都没打，直接就消失不见了。
普改县地处西部内陆，距离省城四百多公里，是个常住人口不过二十来万人的小县城。不要说和省城这样的一线城市，就算是和省内很多二三线城市相比，它的各项发展指标也要落后不少。县城的中心城区很小，无论从南到北还是由西向东，步行不超过半个小时即可完成穿越。就在前两年，全县范围内甚至连一个红绿灯都还没有，所有的马路都是人车共用的混行道路，即便是那条最宽阔的名为东风路的城区主干道，要是住在街这边的某家住户不小心把米饭煮得糊了，抓一块锅巴起来捏瓷实了，一甩手就能把街对面正在吃饭人家的窗玻璃给砸个稀烂。要说国际社会发生了什么事情能够对这个偏狭小城里人们的工作生活产生何种直观的影响，足球世界杯大概算是比较罕见的特例之一了。
除了送奶工小陈，普改县受到世界杯牵连的还有完全不知足球为何物的中年妇女邓云芳。作为东城片区第一中学家属区的牛奶订户，小陈的失职和消失让她最近不得不在家属区门口的小卖部买瓶装牛奶来应付一家三口的早餐。邓云芳算了一笔账，家里每天要喝一斤牛奶，小陈送来的散装生牛奶的价格是九毛钱一斤，而瓶装纯牛奶的价格一斤是一块六毛钱，其中有七毛钱的差价。一天是七毛钱，一个月下来就是二十一块钱。二十一块钱要是用来买散装生牛奶，那就是二十三点三三斤，也就是说可以喝上二十三点三三天……还有，瓶装纯牛奶不如散装生牛奶新鲜，熬的时候没有那么浓的香气，放凉了表面上也结不出那么厚实的一层奶皮……
好在东城片区新的送奶工很快到位，邓云芳家生纯牛奶的差价损失也没有突破个位数，世界杯给她带来的影响到此为止。无论是联邦德国的狂喜还是马拉多纳的眼泪，都丝毫不影响她像一列几十年如一日严格遵照时刻表运行的绿皮火车，照样是早上出门上班下午下班回家，在早已模式化的工作和生活里，漫不经心地把岁月轧成两道平实而又熨帖的轨迹。
邓云芳今年刚满四十五岁，是普元市文化局下属的文物管理所里的一名普通职工。平日里，她习惯吃过早饭以后，从第一中学家属区出发，用散步的节奏悠闲地走上十多分钟，到位于城南的文管所上班去。所里的工作任务并不繁重，工作节奏并不紧张，因此劳动纪律也就相对比较涣散，一般下午不到四点就可以偷偷早退，回家路上往北稍微绕一个弯儿，就会路过城区里最大的一个农贸市场。
邓云芳几乎每天下午都会来这里买菜，和好多摊主都熟，完全不会为注水掺假或者缺斤少两之类的事情担心。每次只要她一走进市场，摊主们左一声“邓大姐”、右一声“邓阿姨”，亲热的招呼声就此起彼伏一直不断。邓云芳非常享受这种感觉，令无数家庭妇女感觉厌倦甚至烦恼的买菜这件事，于她而言倒成了颇为受用的快乐时光。她在市场里慢慢地踱步，细细地比选，颐指气使一般地讲价，直到自己完全满意了，才施舍赏赐一般地掏钱。把买好的菜慢慢悠悠地提回家去，正好赶上在第一中学当语文老师的丈夫李志邦下班回来做晚饭——邓云芳是不管做饭的，只偶尔会刷刷盘子洗洗碗。岂止是做饭，家里的家务活也基本都是李志邦在干，她就是俗话中所批判的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酱油瓶子倒了也不会去扶上一把的人。
李志邦刚好年过半百，和邓云芳育有一双儿女。大女儿李文红二十二岁了，最近刚刚师范毕业参加工作。小儿子李文磊，比他姐姐小八岁，就在父亲所在的县第一中学读书，现在也是个处于青春期的半大小子了。李志邦老家在东北农村，并不是普改县本地人，他打小父母双亡，只和一个姐姐相依为命，还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因为考上了普元市师范专科学校，他独自一人从东北千里迢迢地到汉西省来读书，从此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师范毕业以后，他先是被分配到普改县教育局当了几年宣传干事，其间经人介绍和邓云芳恋爱结婚，婚后不到一年，被调到县第一中学初中部担任语文老师，工作上就再也没有挪过窝。
几十年的语文老师当下来，李志邦没有混到过包括班主任在内的一官半职，职称评定之类的事情也屡屡被后来者居上，可他从来没有因此闹过情绪，连半句抱怨的话都没有说过，在人前也从来都是温文尔雅低眉浅笑，完全是一副俯首甘为孺子牛的老好人模样。直到上个月，因为同为普元市师范专科学校校友的女儿毕业分配的事情，他平生第一次主动因为私事去找了一回领导，居然很顺利地就让李文红分配到了普改县文辉小学。只要三个月的实习期一过，文红也将正式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周围的人都说，别看李志邦平时既不显山也不露水，人家那是深藏不露，关键的时刻一出手，解决的就是子女就业这样的大事情。所谓“乌龟有肉在心里”，这成为了近来李志邦老师在众人心目中一个甚为突出的感觉和形象。
然而在李志邦自己心里，文红在学业上仅仅取得了一个师专的文凭，毕业后仅仅只能和自己一样当个普通的老师，甚至比自己还不如——自己所在的县第一中学好歹还是普元市重点中学，自己好歹还是个中学老师，而文红只能去当个县里普通公立学校的小学老师——这和他对女儿的期望实在存在不小的差距。在包括他本人在内很多人的感观里，身为教师子女，学习成绩天生就应该要比其他同学好，这好像根本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惜文红读书的时候，李志邦没有少在她的学习上下功夫，文红自己也不是不刻苦不努力，可无奈再怎么用功，她的学习成绩始终就只能是个中等偏上的水平，这让李志邦数次气急败坏却终究无可奈何。不过令他感到欣慰的是，小儿子李文磊的学习成绩倒是极好，从上小学开始就从未跌出过班级前三名，而且由于没有住在一起，文磊的学习几乎全靠自觉，他基本上没怎么费过心。
“人和人不同，花有几样红”，李志邦经常发出这样的喟叹，对女儿学业和工作的不尽人意进行自我安慰，同时对儿子日后不可限量的光明前途更加地充满了憧憬。
十四年前文磊出生的时候，邓云芳一家还住在第一中学家属区的一套不到四十平米的平房里，李志邦因为工作忙无法照顾家，加上那时候两口子的收入都低，生活压力着实不小，所以邓云芳休完产假上班以后，提前给文磊断了奶，把他送到了城西的外公外婆家，由两位老人帮忙养育和照管。文磊四岁的时候外公去世，他几乎全由外婆一手抚养长大。在家里，其实也没有经过商量，但大家都习惯于把第一中学家属区的房子叫作“城东”，而把外公外婆家的老宅叫作“城西”。比如邓云芳要带着丈夫女儿到老宅去，她不会说“回趟娘家”，或者“去我妈家”，而一般会说“到城西去”。十四年过去了，城东学校家属区的房子换过三次，从邓云芳两口子刚结婚时住的一间由旧仓库临时改造成新房的公房，到现在房改后分到手的一套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七十多平米的私房，住房的条件早已经是今非昔比，可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文红跟着父母，而文磊跟着外婆，一家五口这样东西两地同城分居的状况却始终没有改变，一直地延续了下来。
等到这个暑假过完，文磊就要念初二了。
而这个夏天，无论是足球世界杯，还是文红的毕业分配参加工作，都不及一件事情更能让邓云芳牵肠挂肚——她所在的文管所行政科科长老田明年开春就要退休。坊间有小道消息流传，文管所所长老杜有意在行政科现有人员中提拔一位同志接替老田出任科长——文管所里包括她自己在内的很多人都认为，作为文管所成立之初就已经在所里上班了的元老，行政科里除老田之外资历最深年龄最大的邓云芳同志，应该会很有上位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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